丁文健點點頭,說,「這……這也是我們近在咫尺,卻一直未能找到你們的原因。當然,我不是尋找借口。我有愧于你們母女。我願意盡力加以彌補……」听得出來,他是誠懇的,也是沉痛的。
彌補,對于已經長眠地下的母親,你怎麼去彌補?對于她二十年獨力支撐,撫養我長大成人的劬勞,你又怎樣才能彌補?而且,你知不知道媽媽雖然離開了你,她又是多麼痴心!媽媽夾在《聖經》里的那張蝴蝶蘭書簽和那上面的題詩,該和你有關吧,這是媽媽的寶貝,住了院還巴巴地叫我送了去,好象每天不摩挲一番就睡不著覺似的。這,你知道嗎?
因為那只蝴蝶蘭型的金領帶扣,本是你的東西,媽媽寧可賣掉金項鏈,也一定要馬上把它贖回來。為了這個,我們母女還好一頓大哭,你知道嗎?
彌補,嘿嘿,彌補!媽媽的青春,你能夠彌補嗎?媽媽的生命,你能夠償還嗎?白蕙不禁冷笑了一聲。
丁文健充滿歉意地看一眼白蕙,又說起來︰「現在,你母親已經去世,帶著對我的永世的怨恨去了……」
「不,」白蕙突然跳起來,大聲叫道,「她沒有說過一句怨恨你的話,她到死都沒有忘記你,都在愛你!」
「愛我?」丁文健吃驚地瞪圓了眼楮。
竹茵會愛我?她曾說我毀了她。是的,是我對她施用了蠻力……但這一切,在女兒面前又怎能開口,他支吾著應了兩聲,就把話題轉到了目前︰「人死不能復生,我無法再對你母親補償什麼。但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我要盡我所能來幫助你,滿足你的一切願望。要不然,我心靈上的十字架將永遠……永遠不能解月兌。你為什麼要拒絕我為你提供生活費的請求呢?」
見白蕙不回答,丁文健又接著說︰「是我拜托林達海去對你講的。你為什麼不考慮一下,就一口拒絕呢?听我的話,不要學你媽媽那麼 !」不知起始于哪一句,丁文健已不再稱白蕙為白小姐,已象父親對女兒那樣地對她講話,而講到這里,似乎已顯得很自然了。
但是丁文健的態度不但不能給白蕙以安慰,反而使她五內俱焚。
她在心中強烈地呼喊︰我不需什麼生活費,我也不需什麼突如其來的父親,我要西平,你能把西平還給我嗎?
當她一想到這巳成為絕對的不可能時,她的心痛如刀絞。她既為未來而心痛,也為過去而心痛︰誰知道自己狂熱愛著的竟是同一個父親的哥哥!白蕙每想到這一點,就覺得自己純真的愛情被蒙上了一層污垢。而造成這種難堪局面的,恰恰便是他們共同的父親,便是坐在面前的這個口口聲聲要幫助她,要滿足她一切願望的人!這是怎樣一種不可調和的矛盾,怎樣一種殘忍的戲弄,一種近于凌遲的酷刑。
白蕙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丁文健的。午飯一口沒吃,她也不感到餓。也不知自己在外面轉悠了多長時間,總之等她回到新民里時,那蒼白無力的冬日,已畏畏縮縮地快要掉入地平線那邊了。她剛想拐進弄堂去,有人在她肩頭輕拍一下,是蔣繼珍。她穿著入時的海虎絨大衣,戴著講究的獺皮帽子,那跟帽子連在一起的長長獺皮,松松地繞在脖子上,把她涂著鮮艷口紅的小嘴襯托得更加富有立體感。
第八章
自從白蕙應繼珍要求離開了家,幾個月來,她們就沒再見過面。可是,繼珍仍然是白蕙最不願見到的人,何況是在這種時候。白蕙真想躲開她。
出乎意料的是,繼珍非常熱情。她從厚厚的皮籠里抽出手來,緊緊地拉住白蕙說︰「我在這里等了你將近兩個小時了。」
這使白蕙很奇怪,她問︰「是有什麼事嗎?」
繼珍並沒回答有什麼事,卻用誠懇地語調,主動地提起往事︰「白小姐,我要向你道歉。那一次我太不應該了,怪我太不懂事!」
她是指要求我搬出丁家,離開西平的事嗎?弄不清,也懶得去弄清,白蕙想。但總不見得有必要因為道歉一聲而等兩個小時吧。
「哥哥把你們的事都告訴我了。我很難過,真心為你們難過。可是,白小姐。你也不要傷心,不要急。要看開些,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繼珍的話講得入情入理,而且確實看不出任何幸災樂禍之意。白蕙有點奇怪,但讓她說什麼好呢,只有听著。
她哪里知道,西平的出走倒解決了繼珍的一個難題。本來,繼珍盼望成為丁家的媳婦,方丹曾給了她某種暗示性的保證。因此對秦一羽的求婚她老是延宕著。這幾天秦一羽追得更緊,而西平又與家庭月兌離了關系,再痴等下去已經沒有意義。她心里已決定接受秦一羽,所以現在在已非情敵的白蕙面前談起西平來,便無形中有一份局外人的雍容平和。
一陣寒風吹過,白蕙這才意識到不該兩人就這麼站在弄堂口,她說︰「到我家里去坐坐吧。」
「不,不,白小姐,我今天來,是想請你去我家里。」繼繼珍說,見白蕙想開口拒絕,她又說︰「你知道嗎?我哥哥那天晚上從你家一回來就病了,病得好厲害,好嚇人。」
這就不能聞而不問了。白蕙趕忙說「啊呀!這我倒不知道。請醫生看了嗎,是什麼病?」
繼珍搖搖頭︰「醫生說,是心病……」
「心病?」白蕙問。
「心髒病,」繼珍更正並補充道,「醫生說光靠藥物不行,情緒很重要。」
白蕙說︰「原來是這樣。可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去看他。」
「今天就去吧,白小姐,」繼珍懇求地說,「他見了你一定會高興的,病也會好得更快」。
白蕙還來不及答話。此時,正好一輛空三輪車經過旁邊,繼珍立刻把車叫住,向車夫說了地址,也不還價,就連拉帶拽地把白蕙弄上了車子。三輪車夫拿出一條棉毯蓋在她倆膝蓋上,先拉著車跑幾步,然後就跳上車用力地蹬起來。
蔣繼宗一個人半醒半睡地躺在床上,神思恍惚,悠悠飄蕩……
巳經不止一次了,他感到心髒的抽搐,感到由胸部輻射到後背的疼痛和雙腿神經的麻木。而且這種感覺從起初的轉瞬即逝,變為遲遲不去,又變為頑固地頻繁出現。他猜想得了一種嚴重的病,雖然醫生從未當面跟他明確說過。
這次發病他是有預感的。在白蕙家听林達海一番話,他受的震動不亞于白蕙。他以前只知道白蕙和她母親生活清苦,卻沒想到她母親還有那樣一段辛酸的歷史,不禁對這位剛強而清高的婦女肅然起敬,而對她的病逝則愈益感到悲傷、不平。
最使他掛心的當然還是白蕙。當時他雖義憤填膺地鼓勵白蕙,要依靠法律爭回自己應得的一份權利。但倘若真的面對著龐然大物丁文健,白蕙該怎麼辦呢?躺在病床上,他一想到這個,就憂心如搗。實在太難為這單純而善良的姑娘了。何況,弄不好很可能會公堂對簿,在上海灘形形色色的小報上鬧得沸沸揚揚。那麼嬌弱,而且無助的白蕙,能受得了嗎?
他意識到,無論了文健承認還是不承認白蕙這個女兒,白蕙已無可挽回地失去了西平,失去了作為戀人和未來生活伴侶的西平。今後,即使他們再見面,也將只能以兄妹相稱。他知道,這對于白蕙來說,是致命的。他非常擔心,本來就夠孤苦的白蕙,一旦想不開,會自戕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