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也想到自己不如意的婚姻。可這,他怪不了任何人。
……當年方汝亭屏除一切客人單獨宴請丁皓、丁文健案子,飯後又叫女兒方丹出來應酬。方丹的美貌和風度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丁文健。兩天以後,當方汝亭向丁文健提出優厚條件,問他是否願做他的東床快婿時,丁文健簡直樂瘋了。盡避丁皓曾再三提醒兒子,此事要慎重,但雄心勃勃的丁文健,一想到方丹是汝亭唯一的女兒,婚後可以將丁、方兩家企業合起來,創辦世界一流的絲綢成衣公司,就激動不已。他未听父親的忠告,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方汝亭讓他們馬上成婚,原因是他在法國新開了一個銷售商店需要人去經管。丁文健意識到這是一個向外擴張的好機會,同意成親。方汝事沒有食言,婚後立刻送女兒女婿去法國,度蜜月兼經營商店,後來就把比丁皓的工廠大幾十倍的方氏企業完完全全地交給了文健,不久他就撒手西去了。
沒有與方氏的聯姻,丁文健不可能擁有如今的恆通公司。可是,除此以外又給他帶來了什麼呢?
那就是長期的夫婦生活不和諧。方丹活潑熱情,千嬌百媚,但這一切都只對她的朋友和客人,轉過臉來對文健,她立刻變得冷淡而漠然。誰都不能否認她身上洋溢著柔情和女性的魅力。可是,在家中她只把它施予兒子西平,文健卻享受不到半分。年紀輕輕的,她就堅持分室而居,說這是她在法國從小養成的習慣。要不然,怎麼在西平出世十五年後,他們才有珊珊呢。
丁文健苦澀地想;唉,如果不是她常常拒我干里之外,如果不是她帶著兒子去南洋,一去就是半年多,如果不是形同鰥居所帶來的精神和的饑渴,我丁文健,何致于酗酒,何致于爛醉,又何至于做出那種事來!
他把一杯斟得滿滿的酒直灌下喉嚨,然後把酒杯狠命朝牆上擲去。
當白蕙的電話打到恆通公司,呂小姐進到總經理辦公室通報時,丁文健正帶著尚未醒透的宿酲愣坐在他寬大的皮圈椅里。
听到白蕙詢問他何時方便,她要求見時,文健的心陡地一懍。見,還是不見,見了又說些什麼?她肯定已經知道與自己的關系,自己要不要把一切都說明呢?這些,他都還來不及細想。可是,同時他又感到,有一股強大的,遏制不住的力量在把他推向白蕙。
他吩咐呂小姐︰「告訴白小姐,中午十二點,我要去百老匯大廈,她可以在那里找到我。」
百老匯大廈有丁文健長期租用的一套房間,平時是他招待外商和政府官員的地方。與白蕙談話,既不能在家中,又不便在公司里,他立刻想到那豪華而寬敞的客房。
為了不走漏任何風聲,他沒坐老劉開的車,而是另叫了一輛出租車前往。汽車一直開到飯店大廳的門口,當穿著制服的侍者推開玻璃門將他迎進大廳,他一眼就看見面露焦急之色的白蕙。他的第一個感覺是︰白蕙的衣著太樸素了,和這里燈紅酒綠的環境不大相稱。
「丁先生,這位小姐已經等候你好久了,」侍者告訴文健,看到他們含含糊糊地打個招呼,相跟著走了,不禁感到有點奇怪。
丁文健領著白蕙,默默地乘電梯上樓,默默地走到他的包房門口,向跟著前來開門的侍者關照︰「請送兩份午餐過來。」傳者答應著走了。
白蕙感到房間里很熱,比大廳里還要熱,而比起寒風呼嘯的室外,樓下的大廳已經是溫暖如春了。她很不習慣地打量著這房間。透過拉開的窗簾,她幾乎能看到上海的全景。這樓太高了,幾乎一點也听不到市聲,仿佛這里是與人世隔絕的別一世界。
有好幾分鐘時間,他們都沒有說話。好象有一把無形的鎖,鉗制了他們的喉嚨,使他們一時說不出話來。
丁文健已經把厚厚的呢子長大衣月兌掉,只穿一身筆挺的藏青西服。白蕙則始終愣愣地站著,盯著他望。
「白小姐,」丁文健終于先開口了,他用的還是以前的老稱呼,「請把大衣月兌了吧,否則出去很容易感冒。」
白蕙沒有照辦,卻更加用力地聚集目光,審視著丁文健,象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秘密。而在心里,她已經幾十遍地默問過︰這個人,這個頭發花白、臉色晦暗的男人,難道就是自己的父親嗎?
文健見白蕙不願月兌去大衣,便伸手示意請她坐下。白蕙在離文健不遠的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午餐用一個大托盤送來了。小碟子里裝著幾片面包,有幾樣西菜和一壺咖啡。
丁文健站起來邀白蕙吃飯。白蕙拒絕了。
「丁先生,」白蕙也按以前的老稱呼叫文健,「我不想佔用你太長時間,我很快就走。」
「沒關系,沒關系,今天下午我沒有別的事。」文健跋忙說。
「請告訴我,丁先生,你為什麼要出錢為我母親治病?」白蕙單刀直入地提出了問題。
「這……」丁文健沒有想到談話會從這里開始,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好。
「請您如實告訴我。我和我的母親都絕不願意接受任何人無緣無故的恩賜和施舍!」
丁文健雙手亂擺︰「不,不,不,這不是無緣無故的,更談不上恩賜和施舍,根本談不上。」
「那就請您談談究竟是什麼緣故吧。」
丁文健看著白蕙那對酷似她母親的眼楮。這眼楮如今正凝視著他,似乎能看穿他心底的一切。他突然覺得,面對如此純潔無邪的姑娘,自己不能不說真話。
「因為……因為……我欠了你母親一筆債,一筆永遠還不清的債……」丁文健的聲音突然隨著腦袋一起低了下去。
可是丁文健說出的每一個字,卻都象鞭子一樣,沉重地抽擊在白蕙那顆受傷的心上,她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淌血。
她不再能保持開始提問時的氣勢,聲音顫抖地說︰「你……你的意思……」
文健慢慢抬起頭來,凝視著白蕙︰「白小姐,難道……難道你還不明白?」
明白,我怎麼會不明白!可是,我弄不懂的是︰你既然並不諱言與我母親的關系,又為什麼把我們拋棄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漫長而艱難的時光,你這個對我們母女負有不可推卸責任的大老板到哪里去了?白蕙的心里痛楚而激忿地想。
「我不是沒有找過你們,特別是當我知道你媽媽已經懷了你之後。可是你媽媽去得太突然了,而且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簡直象在世界上消失了一樣。」丁文健說。仿佛知道白蕙在想些什麼。
「她怎麼會不告而辭呢?事先什麼也沒對你說過?」白蕙疑惑地問。
「這一點,我也一直覺得是個謎。我真的一點也不明白。」丁文健說。
唉,還說什麼呢?媽媽這樣做必定是出于迫不得已的原因。按照媽媽的脾氣,她怎能忍受在丁家的那種尷尬地位?這筆帳真是算不清的了。對了,想起來了,當她在病床上知道西平是丁家的少爺時,曾表現得那麼沖動,那樣反感,自己當時還莫名其妙,現在看來,原因不是很清楚嗎?
「那時媽媽是在你們家當護士?」
「是的。」
「那時候她叫王竹茵?」
「是的,叫竹茵,竹茵。」丁文健滿含感情地重復了一遍,「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她早已改了名字,叫什麼……」這個新名字,他卻沒能記住。
「吳清雲。」白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