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蕙的消瘦、白蕙的痛苦,清雲比白蕙自己感受得更強烈。女兒夜不能寐,其實清雲在病床上也夜夜以淚為伴。這些日子,她幾乎把自己一生所經歷過的都回憶了一遍。奇怪的是,在回憶中,有時自己竟成了白蕙。她覺得那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女兒在忍受著種種痛苦,「難道自己的女兒也要象自己那樣度過一生嗎?」這麼一想,她就會嚇出一身冷汗。
幾天幾夜緊張的思考,清雲終于醒悟了。難道她這一輩子受的痛苦還不夠嗎?她不能讓女兒接著受罪。
于是,她作出一個重大的決定。她要把過去的一切,不管這一切是多麼不光彩,多麼恥辱,都向女兒和盤托出。不能讓上一輩恩怨的陰影落在下一代的身上。前人的罪責不該由後人償還。女兒和西平應該擁有美好的青春和幸福的未來。
她想︰上帝有眼,她也會同意我這樣做的。
決定以後,清雲幾天來頭一次安安靜靜睡著了。
待她醒來時,太陽已經升起。這是一個天高氣爽的秋日。
白蕙正坐在桌旁。桌上攤著一本書,她雙手托腮,眼光呆呆地注視在書上,但好久不見她翻動書頁。
「阿蕙。」清雲輕輕叫一聲。
「啊,媽媽,你醒了。」白蕙笑著走過來,「我看你昨晚睡得挺好,幾乎一聲咳嗽都沒有。」
「阿蕙,我想,你今天應該到學校去一下。請假那麼多天,該去看看。」清雲說。
白蕙有些猶豫,照理是該去一次,一方面要向學院續假,另一方面論文中有些問題也應和指導教師商量一下。
但這里能走得開嗎?
好象看出女兒的猶豫,清雲說︰「我今天覺得很好,你走開一會兒沒關系。說不定孟家好婆上午就會來醫院。你要老不去學校,我倒真要擔心了。」
听媽媽這麼說,又看到媽媽今天精神確實不錯,白蕙終于答應到學院去一次。
她略略梳洗一下,剛要出門,清雲叫住了她︰「阿蕙,你過來。」
白蕙過來坐在床邊。清雲突然問︰「告訴媽媽,你是不是很愛丁西平?」
媽媽怎麼想起問這個?白蕙有點緊張,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道你很愛他。這幾天,我都看出來了。這樣吧,你讓他今天晚上來一趟,我有些話要和你們兩個說。」
是媽媽終于回心轉意了,還是要當面拒絕西平?白蕙從清雲那平靜的神色中猜測不出答案。
「媽媽,你怎麼想到叫他來?」白蕙囁嚅地問道。
「晚上你就知道了。現在去吧,到學院去。」清雲笑著說。
她就象女兒小時候每次去上學那樣,幫白蕙理了理前額的頭發,又抻平她衣服的領子,然後拍拍女兒的手,又說了遍︰「去吧!」
看媽媽的神情,似乎願意接受西平的樣子。白蕙滿懷著希望走了。她決定中午從學院回來,就給四平掛電話,邀他晚上來。
到學院教務處說明過媽媽的情況,又續了幾天假。白蕙便去指導教師辦公室,兩人就她的論文討論起來。也就不到一小時吧,安德利亞神父突然神色嚴肅而又緊張地走進來︰「白蕙,有你的電話。」
白蕙馬上預感到是媽媽病情有變化。她都沒勇氣開口問是哪里來的電話。
神父把手放在她肩上,「快去接吧。」
白蕙奔出門外。這里神父與指導教師簡單聊了幾句,然後輕輕嘆著氣,拎著白蕙的書包跟出來。
電話是小葉護士打來的。她氣急敗壞地說︰
「白小姐,你快來醫院。你媽媽突然大吐血,很危險,她要見你。還有,她讓你叫那個丁先生也來。」
白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忙給西平掛電話,幸而西平正在辦公室里,听她一講,西平說︰「你就在校門口等著,我馬上來接你。」
白蕙懵懵懂懂地朝校門走去。安德利亞神父追上來,把書包遞給她說︰「孩子,主在看著你,主會保佑你。」
當白蕙和西平趕到醫院時,只見小葉已站在院門口焦急地等著。一見他們,拉住白蕙就跑,一面說︰「快,快,再晚要來不及了……」
沖進病房,白蕙一下子撲到媽媽床前,西平也趕忙跟過來。
只見清雲雙目緊閉,臉色死灰。
白蕙高聲叫︰「媽媽,媽媽,我和西平來了,媽媽,我是你的阿蕙,媽媽,你睜開眼看看……」
清雲吃力地睜開眼,看看白蕙,然後又象是在尋找著什麼,西平趕緊俯去︰「伯母,我是西平,我來了。」
清雲看見西平,勉強抽動著肌肉,笑了。然後她嘴唇翕動著似乎要說些什麼。
白蕙與西平趕緊湊上前去,只听她說︰「媽媽……同意……你們倆的事……祝福你們……」
他們倆人都听清楚了。
白蕙緊緊抱住媽媽,哭著說︰「媽媽,媽媽,你要堅持住,要挺住。」
西平也不覺淚流滿面。
清雲還想說什麼,但張著嘴,接不上氣,聲音就卡在嗓子里。白蕙把耳朵湊到媽媽嘴前,只听她似乎一遍遍地重復著;「來不及……來不及……來不及說……」
白蕙緊貼著清雲的耳朵,哽咽著說︰「媽媽,你慢慢說……我們听著呢。」
清雲硬撐著睜開眼,輪流看看他們倆,用足力氣說︰「記住……要記住……媽媽一句話……」
她邊說邊抓著女兒的手。
「我會記住的,媽媽,我會記住的,你說吧。」白蕙哭著說。
「西……西平……不……不是……」白蕙和西平都看出清雲拼命想搖頭,她的聲音卻越來越微弱,眼楮已閉上,再也睜不開。抓住白蕙的手也沒一絲力氣了。
白蕙和西平高聲大叫︰「媽媽,媽媽……」
「伯母……伯母……」
清雲抓著女兒的那只手突然一松,搭拉到床沿上,眼楮卻猛地一下睜大,再也不動了。她渴盼著想要告訴女兒和西平的話,終于沒能說完。
白蕙一聲狂呼︰「媽媽——」就暈倒在病床前。
第七章
冬逐冰翳盡春隨去燕歸
這是一段忙亂悲痛得令人麻木的日子。
自從在媽媽的病床前哭得暈厥過去被人抬走,經過搶救醒來之後,白蕙就幾乎是機械地、茫然地生活著。她做了一個剛剛喪母的女兒在這樣的日子里所必需做的一切,但她根本不明白這些事的含義。熱心的孟家好婆和她那恰好來上海辦事的兒子指導她、幫助她,許多時候是在直接操持著那些煩瑣的事情,白蕙只是按他們的吩咐和安排去做。
她沒有再大聲哭過,人們只看到她兩眼發直,總是呆呆地坐著或站著。
直到那天,吳清雲的遺體在殯儀館被裝進棺木的時候,白蕙才發了瘋似的往上撲,頓時哭得閉過氣去。幸好孟家好婆早有準備,立即叫兒子護送棺木先走,自己就把白蕙緊緊抱住,讓她伏在肩頭哭了個夠。
回到家里,白蕙謝絕孟家好婆的照料,把自己獨自關在三層樓的小屋里。
沒有媽媽的小屋顯得多麼空蕩而冷清。這是她和媽媽共同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啊,如今卻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她淚眼模糊地巡視這間再熟悉不過的小屋,仿佛來到一個陌生地方。她把包著媽媽遺物的小藍布包袱緊緊貼在臉上,讓淚珠成串成排地滾下來。她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那溫馨而美好的一切,都已隨著媽媽的去世而消逝,自己平素最為戀戀不舍的這片樂土,于今還有什麼意義?
好冷啊!她突然感到這間窗戶朝北的陰暗小屋,簡直象一個冰窟窿。不知什麼時候刮起的西北風,把窗戶上的玻璃搖得琤琤直響,透骨的涼氣從窗框的縫隙中肆無忌憚地往里鑽,同白蕙爭奪著這屋里僅存的最後一點熱氣。白蕙最怕的冬天,竟然就這樣不知不覺地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