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門。白蕙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
「阿蕙,開開門呀!」是孟家好婆的聲音。
白蕙茫然地捧著媽媽的遺物,隔著門答道︰「好婆,我不餓,不想吃晚飯了,你和孟大叔吃吧。」
「不是叫你吃飯,阿蕙,是有客人。」
客人?是誰?白蕙放下那藍布包袱,慢慢地走去開門。
門開了。一個身形高大的人站在孟家好婆身後。雖在沉沉的暮色之中,白蕙也一眼就認出來了︰是西平。
「先生,你進去吧。」孟家好婆閃了閃身子,讓過西平,邊下樓邊對白蕙說︰「你們談吧,我下去了。」
「阿蕙,你在發抖!」沒等盂家好婆的腳步聲消失,西平就一把抓住白蕙的手。
白蕙抖得更厲害了,牙齒咬得格格響。
「你不舒服了?」西平迅速地月兌下長大衣,一下子把白蕙裹起來。
一股巨大的引力,使兩個年青人緊緊地抱在一起。
比任何魔法更靈驗,比任何語言更有效。剎那間,兩顆年輕的心同時燃起一團烈火,熊熊的心火透過肌膚連成一片,燒遍了他們全身。包圍著他們的嚴寒,籠罩著他們的黑暗都不存在了。
半晌,白蕙抬起頭來,深情地喚一聲︰「西平。」
還沒來得及說話,她那閃爍著晶瑩淚花的眼楮,就被西平吻住了。西平灼熱的嘴唇吻干了白蕙的淚,慢慢地往下移動著,直到白蕙那兩片同樣灼熱的唇……
「西平。」白蕙顫聲叫著,近乎申吟。
「蕙,我的蕙!」西平柔聲應著,猶如夢囈。
「哦,西平,我該怎麼辦!」
「不要過分悲傷,蕙。你不是一個人,我永遠陪伴著你。」
「哦,媽媽,可憐的媽媽,」西平的安慰重又勾起白蕙的悲悼之情。
「房間這樣暗,也不開燈!」隨著這句話,「喀」的一聲,房間里的燈被開亮了。孟家好婆拎著一銅吊開水進來。
兩個年輕人迅速地分開了。白蕙上去接過好婆手里的水壺,去給暖水瓶灌水。
「唷,阿蕙,也不給客人倒杯茶!」孟家好婆說。
白蕙不好意思了,「噢,我這就倒。」她把空銅吊交給好婆,趕忙拿杯子,拿茶葉。
孟家好婆看看披著西平大衣的白蕙,又看看西平,頗有含義地點點頭,拎著銅吊下樓去了。臨走,輕輕地把門給他們帶上。
西平是來告訴白蕙已在徐家匯平安公墓為清雲找好墓地的事的。
他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墓碑和墓體設計圖紙,打開給白蕙看,並告訴她這是他親自設計,如果她滿意,明天就叫人去定制。而且他已跟一位專搞陶瓷藝術的朋友說好,請他為清雲復制一幀肖像,交給燒瓷廠,燒成瓷片,好瓖嵌在墓碑上。他要白蕙找一張清雲的相片。
「要挑一張拍得最好的。」
白蕙露出為難的神色︰「媽媽總共沒有幾張照片。」
「找找看,」西平說。
白蕙打開抽屜,拿出一個不大的紙盒,開始翻起來。盒子里零零碎碎放了些照片和紙張,白蕙翻檢著,竟找不到一張合適可用的清雲的照片。
「唷,這是你嗎?」西平湊上去看,突然發現新大陸似地從盒中拿起一張小照。
白蕙瞟了一眼,點點頭,「還是高中畢業拍的。」
「太可愛了,蕙。如果那時候就讓我看見你,我一定早愛上你了!」
「那時候你在哪里呢?」白蕙幽幽地問。
「讓我想一想,」西平說,「喔,可能我已經大學畢業,說不定已經到了法國。你可真是我的小妹妹!」
白蕙把紙盒一推,廢然長嘆一聲︰「唉,找不到了!」
「別急,別急,讓我來看看,」西平把紙盒拿過去,寶貝似地檢視著里面每一件東西。很快,他把盒子全翻空了。
現在西平手里拿著一只空盒。空盒的底上是墊得平平的一張厚紙。由于年代久遠,已經生了許多黃色的斑點。西平怕有什麼東西被遺忘在這層紙下面,便把這紙揭了開來。他確實找到了一兩張小照片,然而同樣沒有什麼用處。于是,他仍舊把這層厚紙墊好。
「等等,」突然,白蕙叫起來,「西平,你看。」
西平不解地住了手,白蕙把西平手中的厚紙翻過來,一張鋼筆素描的少女頭像赫然呈現在他們面前。
「媽媽,這是媽媽!」白蕙激動地叫著。
「哦,真美!」西平和白蕙並肩看著這張素描,禁不住贊嘆起來,「可是,你媽媽為什麼將它倒扣在這里呢?」
「是啊,連我都沒看見過!」白蕙說。
兩個人捧著這張少女畫像仔細地端詳起來。
看得出來,這畫有年頭了。當初的藍墨水。顯然已經過由藍變黑,又由黑變褐的漫長過程。但畫家的有力筆觸卻依然清晰。畫上的少女扎著兩根辮子,正靦腆地笑著。
呵,可憐的媽媽,你曾有過多麼美妙,多麼動人的青春年華,你又曾有過多麼辛酸,多麼淒涼的人生!
西平把目光從畫面移開,凝視著白蕙,「蕙,你多象你媽媽年輕的時候啊!」
「不,我不如媽媽漂亮!」白蕙由衷地說。
「在我眼里,你比誰都美,蕙。」西平說著,感情又沖動起來。
白蕙拉拉他的手,說︰「你看。」
他們都看到了那幅素描右下角署的那個日期「27.7.1909」,特別是那個花體的簽字︰「B」,不覺相視一下,又不約而同地把畫像翻過來。那紙的背後,卻除了幾塊黃斑,什麼也沒有。
B,這不是「白」字英文拼音的字頭嗎?一個念頭同時閃過他們的腦際︰這畫或許與白蕙的父親有關?這畫或許隱藏著一段故事,一段畫中人不願常常想起卻又忘不掉的秘情?當然,也可能普普通通,並無奧義。可惜……
「感謝上帝,蕙。」西平衷心地說,「墓碑上就用這張畫像吧。那位藝術家一定能夠復制得維妙維肖!」到處樹著高高矮矮的石碑,到處是圓拱型、長方形的水泥墓體,到處是蕭蕭颯颯的蒼松翠柏,公墓就是公墓,永遠彌散著一片悲哀肅穆的空氣。更何況現在時屆嚴冬,松柏以外的一切樹木都已只剩下光禿禿的枯枝,滿地敗葉堆積,幾乎把一條條花崗石小路都這滿了。人們走在路上,便發出有節律的窸窣聲。如果是一群人,那聲音簡直就可叫做枯枝敗葉交響曲了。一陣西北風刮來,干枯的樹葉飄起來,貼上人的褲腿,甚至圍巾。幾只烏鴉稀稀拉拉地停在那些墓碑上,等你走過去,它就「呀」地大叫一聲拍翅起飛,但飛不遠,馬上又落在附近,朝你瞪著那兩顆亮晶晶的小眼楮。吳清雲的葬禮就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節、這樣一種酷寒蕭瑟的氣氛下舉行。
墓穴早已挖好,棺木也早已停放在一旁。只等安德利亞神父為死者作完最後的祈禱,公墓的工人就會把棺木放下墓穴,然後填土,封穴。
那塊用花崗石刻成的石碑,瓖嵌著吳清雲少女時代的素描像,樹立在墓穴前方。那位陶瓷藝術家果然不負西平之托,將清雲的素描像活靈活現地復制在瓷片上。現在她正向圍繞著她永久安息之地的親朋們默默地微笑著。在她的腳下,堆滿了鮮花扎成的花圈和花籃。最難得的是掛著「女兒白蕙敬獻」緞帶的那只花圈,竟不知從哪里覓來許多新鮮的蝴蝶蘭。那些蝴蝶狀碩大的紫色花瓣,在小劍般的女敕綠花葉簇擁襯托之下,笑傲于凜冽的寒風,精神極了。媽媽,親愛的媽媽,你再看一眼你的女兒吧!再看一眼你最喜愛的蝴蝶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