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林達海進來,那個男人拄著拐杖從桌旁站起,招呼著,一面好奇地打量白蕙。
材達海向他簡單介紹了白蕙,問︰「吃晚飯哪?」
那男人說︰「哪里是晚飯。今天走得遠了些,中午沒回來,兩頓並一頓了。」
白蕙看一下孩子們的碗,里面全是青菜幫子,只有很少幾顆米粒。
林達海從包里拿出注射器,準備給病人打針。
屋里暗得很,那男人抖抖索索地點亮了油燈。
林達海俯身問病人︰「這兩天覺得怎麼樣?」
「好,好多了,醫生,謝謝……」病人的聲音微弱而無力。
白蕙湊近一看,嚇了一跳。只見那女人臉色發黑,臉頰凹陷,正在接受注射的手臂細得象蘆柴棒,但肚子卻鼓得老大,隔著破棉絮都看得清清楚楚。
收拾好注射器,林達海又從包里拿出兩罐女乃粉,對那男人說︰「天氣涼了,要當心。女乃粉給她沖著吃。千萬不能再讓她感冒。」
「林醫生,不能……」那男人忙推辭,不肯要女乃粉。他哽咽著說︰「你白給看病、拿藥,還要給東西,叫我,怎麼報答……。
林達海沉痛地拍拍男子的肩,輕輕說了句什麼,那男子才點點頭,不再推辭。
看著這一切,白蕙鼻子發酸。同樣是人,同住在上海,為什麼他們竟這樣苦?她再回頭看看那三個孩子,他們早已把粥喝得精光,正瞪大眼楮看著屋里的這一幕。
白蕙把口袋里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趁林達海跟那家人告別時,悄悄放在床上。
林達海其實是看到的。他深知白蕙這點錢來之不易,還要維持母女倆的生活。他想阻止,但再一轉念,終于沒出聲。
白蕙跟著林達海又走了幾家。情況都與第一家差不多,有的還更困難些。白蕙很為自己無能力再幫助這些人而難過。
她只覺得心頭越來越沉重,幾乎快要透不過氣來。
回去時,他們步行了很長一段路,兩人默默無語。白蕙很盼望林達海說些什麼,也很想把今夭的感想告訴他。後來還是林達海先開了口︰「白小姐,個人情感對于個人,特別是象你這樣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姑娘來說,確實非常重要。但我想,你一定懂得,它畢竟不是你生活的全部。我們都是生活在社會中的一員,身上擔負著社會的責任。周圍的現實如此之糟糕,國弱民窮,外敵環伺,中華民族前途堪憂啊。我想,我們無論如何是不該為個人的不幸或挫折而消沉的,對嗎?」
白蕙猶如醍醐灌頂,心胸頓覺清朗。她認真地听著、想著。
此時,他們已走到霞飛路。林達海看到,白蕙在路旁店家霓虹燈照耀下,眼楮重新熠熠有神地閃亮著,人也重新變得神采奕奕。
白蕙回到丁鮑館,巳差不多十點鐘。
客廳里燈火輝煌,不斷傳出談笑聲,里面夾雜著陌生的聲音。白蕙想,大約是有客人,她輕手輕腳地從客廳門外繞過,徑自上樓去了。
奇怪,自己臥室的燈怎麼開著?白蕙有點吃驚。推門一看,珊珊坐在她床上,五娘束手在旁站著。
「白小姐,你總算回來了。珊珊非要等你回來才肯去睡。」五娘告狀似地說。「珊珊,為什麼不去睡?」白蕙走到珊珊身邊柔聲問。
珊珊仰起頭,盯住白蕙的眼楮,「蕙姐姐,剛才到哪去了?你不會搬走吧?今天下午,你說要出去,我真怕你不再回來了。」
真是個聰明的、善解人意的小泵娘,她怎麼就看出來了呢?
白蕙也坐到床上,摟過珊珊說︰「誰說我要走?」珊珊還有點懷疑︰「真不會走?」
「真的。」白蕙說。她心里想,即使要走,也得等珊珊決賽後再走。如果連這點責任心也沒有,我可真是太自私了。
珊珊高興得一下子跳起來;「那麼,明天我們就挑一首好曲子,你教我。今天我自己練得可認真呢。」
白蕙點頭說︰「好。不過現在你該去睡了。」
五娘向白蕙道過晚安,帶珊珊走了。
今夜白蕙全無睡意。她兩手扶腮坐在桌旁,腦子里什麼念頭都有,但又好象什麼都沒想。
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白蕙一驚,站了起來。
「阿蕙,我是西平,開門。」
白蕙的心一沉︰要不要開門?不,還是別讓這無聊甚至是無謂的感情糾紛來纏住我吧。她回答︰「對不起,我已休息了。」
「我要你听我解釋……」
白蕙聲音不大,但卻堅決地︰「我不想听。說什麼都是多余的,不必解釋。」
「求你,開門,听我說……」
「你听著。」白蕙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還尊重我,如果你還想讓我尊重你,那麼,請回去吧,再不要提起我們過去的一切。」
門外一片靜寂。
繼珍果然來丁家住下了。漸漸地,丁鮑館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蔣萬發臨終前的一幕。因此繼珍也就儼然以未來兒媳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出現。
戴著父孝的繼珍想起父親就會淚水漣漣,她那楚楚動人的哀婉神情使人看了心酸。丁文健與方丹千方百計想使她從喪父的悲痛中盡快解月兌出來。文健對西平說︰「這段時間公司的事你不必多管,多抽些時間陪陪繼珍。」
丁文健還特意新買一輛林肯牌轎車,留在家里,讓西平開車帶著繼珍去街上兜兜,跑跑商店、舞廳,而他自己則仍坐那輛舊道奇去公司。
于是,白天只要繼珍提出要上街,西平就奉陪。晚上西平則常常一人獨自開車出去,總要很晚才回來。這個過去從不喝酒的人,現在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已成常事。以往每天早晨到花園跑步鍛煉的習慣已經取消,變為愛睡懶覺,甚至連早飯都不吃。
這些日子西平和白蕙已很少單獨見面。偶而當有旁人在場時遇到,他們便象往日一樣互相禮貌地打個招呼。即便如此,也使他們感到別扭而痛苦,因此兩人干脆有意回避著對方。’
幸好白蕙也忙。畢業論文正在緊張寫作的階段,珊珊鋼琴決賽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而且她幾乎隔天就要抽空去看望媽媽。正是這種繁忙,倒反而稍許填補了她那因孤獨、痛苦所產生的精神空虛。
中秋過後的一天下午,白蕙從學院出來就直接去醫院探視媽媽。醫生剛給清雲注射過一種新藥,需要讓她安靜休息。白蕙看媽媽睡著了,稍許呆了一會,就離開病房。
病房通醫院大門的那條林蔭路上,已薄薄地鋪上一層黃葉。一陣秋風吹過,白蕙裹緊身上那件薄薄的外套,加快腳步,急匆匆地趕到西摩路去。這幾天她都在緊張地幫珊珊練習那些參賽的鋼琴曲目。
第六章
走進大樓,只見客廳里一片忙碌。大餐桌上鋪著雪白的台布,放上了只有宴請貴客時才用的銀餐具。
珊珊已經放學回來,夾在佣人們中間跑出跑進,說是幫忙,其實是添亂。見到白蕙,她高興地說︰「今天繼珍姐姐過生日,媽媽說待會兒吃蛋糕,還要我演節目呢!」接著又問白蕙︰「今天還練琴嗎?」
「等會兒再說吧。」說著白蕙便上樓去了。
傍繼珍做生日是方丹的主意。她一提出,丁文健滿口贊成。但夫婦倆考慮下來,繼珍還戴著父孝,大請賓客不太合適,決定還是就把繼宗叫來,家里人搞個生日晚會。為了表示隆重,方丹特意去著名的小巴黎西菜社訂制一個精致的女乃油蛋糕,又買一件昂貴的秋裝準備送給繼珍作為生日禮物。
等繼宗從滬江大學下課後趕來,陳媽就請大家入席。剛一坐定,方丹突然說︰「咦,怎麼白小姐沒來?阿紅,快去請白小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