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蕙,」清雲又叫了一聲。這一聲可跟上一聲不太一樣,白蕙听出來,其中略含一點責備她冒失的意思。她撒嬌地俯在媽媽耳旁說了句什麼,清雲笑了,點了點她鼻子,疼愛地說;「你啊——」
林達海也看出了清雲對去醫院檢查的猶豫,因此寫好介紹信後,一面交給白蕙,一面低聲說;「明天放心去檢查吧,收費不會高的。」
然後,他又回頭笑著對清雲說︰「白太太,你真福氣,你有一個多好的女兒!」
清雲瘦削的臉上露出發自內心的欣慰的笑容,嘴上卻說︰「阿蕙太年輕,太不懂事。讓安德利亞神父和林醫生您費心了。」這時,孟家好婆正好端著在弄堂口鋪子里買的生煎饅頭進來。林醫生起身要走,被她們三人執意留住,只好由白蕙陪著吃了幾個生煎饅頭才告辭。
白蕙把林達海一直送到弄堂口。林達海對白蕙說;「你媽媽病得不輕,我懷疑可能是肺結核。必須立即檢查,最好住院。不要再吃那種中藥了,這病還是看西醫好。」
白蕙的心又抽緊起來,眼眶里頓時涌滿淚水。
版別的時候,林達海緊握著白蕙的手,諄諄叮嚀︰「你不要灰心,即使是肺結核,也還是可以治好的。媽媽需要你的照顧和鼓勵,你自己先要有信心。對嗎?」白蕙用力點點頭。她站在那里,目送林達海的背影遠去,心頭充滿感激之情。
當天白蕙沒有回丁家。清雲倒是催她回校來著,但白蕙說,明天上午要去醫院檢查,住在家里,省得來回跑。清雲也就不再堅持。
女兒難得住在家中,吳清雲心里很高興,晚飯都多吃了半碗粥。上床後,兩人又說了好半天體己話,才分別睡去。
第二天上午,白蕙陪媽媽到仁濟醫院檢查,因為拿著林達海寫給肺科史主任的信,一切都很順利,收費果然低廉了許多。檢查結果要一個禮拜才出來,當然只好回家去等。白蕙把母親送回家,安頓好,吃過午飯才急急趕回丁家。
已經兩三天沒給珊珊查功課,也不知她那幾首鋼琴曲練得怎麼樣?珊珊參加「小天使鋼琴比賽」,初選已通過,接下去是復選和決賽。據有的評選老師說,珊珊奪魁頗有希望。所以初選上榜以後,珊珊練琴更起勁,白蕙教得也更上心了。
白蕙一回丁家,就听佣人們說,老爺太太從法國來電報,說是再過幾天就回來。管家陳媽正安排男僕女佣做各種迎接主人歸來的準備。
「太太回來了,我也該住回家去了。」白蕙首先想到的是這一點,心中竟有一種說不出是滿意還是惆悵的感覺。在回自己房間之前,她照例先到客廳去看一下。每天這時,該是珊珊練琴的時候。
珊珊果然在彈琴。可彈得有點心不在焉。
怎麼啦,這個小泵娘。白蕙走過去,在她頭上輕輕拍了一下。
「蕙姐姐,你怎麼才回來!扮哥找了你好半天。」
「他找我什麼事?」
‘他走了。」
「走了?他到哪兒去了?」
「到火車站去了。」
「究竟怎麼回事,是送人還是他自己出門呀?珊珊,你快告訴我。」
珊珊還是說不清楚。白蕙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西平是坐火車到南京去了。怎麼說走就走呢?白蕙想。她讓珊珊先彈著,自己上樓去換一件衣服再下來。
罷打開房門,白蕙就發現書桌上那瓶蝴蝶蘭底下壓著一封信,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寫著︰白蕙女士親啟。
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抽出一張藍色的信箋。信是西平寫的。
蕙︰
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
昨天我早早下班回家,為的是趕快見到你。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多苦。
陳媽告訴我,你同林醫生一起出去了。我這才想起,是我請他去為你母親做一次檢查的。我多麼想立刻到你家里去!這樣,我不但可以找到你,而且可以認識你媽媽,看看你從小長大的地方。可是,又怕太冒失,會讓你不高興。幾次走到門口,幾次發動汽車,但到底忍住了。你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是多麼困難,現在,我又是多麼後悔!
原以為你晚上會回來的,我在客廳徒勞地等你,直至深夜。蕙,自前夜在你房里與你分手,再沒能見到你。我覺得時間仿佛已有幾個世紀那麼長!
可是今天我必須動身去南京。受大和商行的脅迫,南京的幾個大批發商都不敢再和我們做生意,大批絲綢、成衣被退了回來,我不能不親自去南京一趟。多想在臨行前與你道別,可直到我握筆寫這封信時,仍見不到你的蹤影。蕙,你不會是已經把我忘了吧?
我已讓長順給你的房間配了「司必靈」鎖。以後睡覺一定要把門鎖好。切記!
今天,你房里那瓶蝴蝶蘭是我親自采摘修剪的。剛才我獨自在你房里呆了好一會。我要一千遍一萬遍地重溫前夜的夢!祝福你,我的心愛的紫蝴蝶蘭,永遠這樣清純,永遠這樣鮮麗。
我會盡快回來。我渴盼見到你,渴盼和你一起去欣賞沾著朝露的蝴蝶蘭,渴盼和你再跳一支《友誼地久天長》!
信的最後一行,用法文寫著「吻你!」下面是西平的簽名。
哦,西平,白蕙下意識地輕喚一聲。想到那夜的初吻,一陣快樂的微顫迅速掠過她的全身。她情不自禁地把這頁寫滿西平筆跡的藍色信箋緊壓在胸前,默默地祝禱西平一路平安,早早歸來。
她走到窗前,用力推開窗戶,翹首遙望南天,似乎想用目光追尋西平的足跡。
一陣風過,樓前幾株高大的法國梧桐樹響起了輕微的嘩嘩聲。突然,白蕙看到一片金黃的樹葉在風中飛舞著飄落下來。
她心頭陡地一驚,「一葉落而知秋」,美麗的夏天快過完了嗎?她不覺感到一絲涼意。
第五章
秋風昨夜夾寒雨
丁文健夫婦從巴黎載譽而歸,一連幾天忙得不可開交。同業同行的招待應酬、親朋好友的接風問候,乃至新聞記者的求見采訪,簡直讓他們應接不暇。加上與大和商行的矛盾,公司亟待提出全面對付的方略,許多事情要由文健決定。回國以來,他不但沒有好好休息,反而弄得疲勞不堪,甚至連和家人吃頓團圓飯的機會都沒有。
總算到了周末,中午文健打電話告訴方丹,他將早早回來,今天晚上,哪兒也不去了。
方丹明白文健的意思,這就是說,他要家人等著他回家一起吃晚飯。說實在的,這也很難得。她通知陳媽,叫廚房多弄幾個菜,又讓阿紅告訴白小姐,今天先生回家吃晚飯,請她也在一起吃。
阿紅到白蕙房間時,白蕙正在收拾衣物。
白蕙想︰丁太太已經回來,珊珊和自己過幾天也都要開學。她該搬回學院去住了。本來這事應該前幾天就提出,可這兩天方丹忙得很,丁先生則連面都還未見,白蕙也不好去打擾。今天已是周末,想來總該有機會談一下了吧。反正不管如何,自己先把東西收拾起來再說。
好在東西很簡單,一會兒工夫,白蕙就把自己的小農箱和那些書本收拾整齊。叫她犯愁的是西平為她做的那個花冠頭飾。這東西嬌貴得很,放在衣箱里怕被壓壞,放在書包里怕被書擠扁。白蕙一時想不出如何處置它,只好隨手先把它往床上一放。
猛然想起西平說過,要和自己一起觀賞蝴蝶蘭的話。由此又憶起前些時他們在涼亭前度過的那些美好辰光。白蕙不覺黯然神傷,等西平回來,我已去了。這一去,誰知道還能不能再一起流連在蝴蝶蘭花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