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蕙慢慢地走著,她需要觀察,也需要表現得穩重。
大樓門口,一個矮矮胖胖、五十多歲的女人迎了出來︰「是白小姐嗎?你可真準時呀。我叫陳媽,是這兒的管家,昨天你打來的電話就是我接的。」
陳媽把白蕙領進客廳,端來一杯桔汁,然後請她稍等一會兒,自己上樓請太太去。
這客廳給白蕙的第一個印象是「白」。白色的壁布、白色的吊燈、白色的鏤花紗窗簾、白色的桌布罩在客廳那頭的長條大菜桌上,四周小巧精致的藤皮沙發是白色的,連牆上掛的巨幅油畫,也畫的是白皚皚的冰雪世界。各種不同層次的白色使這縴塵不染的客廳顯得那樣地高朗、雅潔、超塵月兌俗。
樓梯上走下來一位女子。白蕙只覺得眼前又是一團白色。她一襲白色緞子旗袍,恰到好處地裹著頎長的身子,優美的線條表明她的身材十分苗條。一雙高跟的白色皮鞋更將她襯托得亭亭玉立。她的一頭黑發,既濃又密,梳成高高的發髻堆在後腦勺上,然後用一條白底碎花的紗巾隨意地一綰,在腦後打了一個結,使她愈益顯得高貴、嫵媚和飄逸。
,這就是丁西平的媽媽嗎?這樣的年輕,這樣的漂亮,白蕙真有些不敢相信。
丁太太走近了,白蕙站起身來。
白蕙臉上掛著自然的笑,一面凝視著丁太太,發現她眼角已有魚尾紋,皮膚雖白,卻也已失去光澤。那方方的嘴角,丁西平真跟她象極了。不知為什麼,這使白蕙在一個如此陌生的環境中頓時涌起了一股親切感。
太太也含著笑意在打量白蕙︰那麼這就是那個西平為之制作紫色頭冠的女孩了?
突然,太太那凝視著白蕙的黑漆似的眸子倏然變得灰暗了。一個遙遠的人影、一段遙遠的情事忽地在她的腦際一閃,她還來不及細辨,更不敢確認,然而不經意間臉上的線條已經變得僵硬了。那動人的微笑已在不知不覺中隱去,她的鼻翼翕動著,嘴半張著,顯然是有話,卻一時說不出來。
白蕙看到太太這樣子,第一個念頭是「她是有病吧?」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上前攙扶,一邊叫道︰「太太,你……」
丁太太好象猛地清醒過來,身子一歪,躲過了白蕙的手,冷冷地問︰「白小姐?」
白蕙尷尬地縮回手,答道︰「是」。
「我是西平的母親。」
白蕙禮貌地欠身︰「你好,丁太太。」
「你請坐,」丁太太在一張藤椅上落了座,指指旁邊的一張說。
白蕙坐下了。她感到丁太太審視的目光,使微微把頭低下。
「你的情況,西平向我介紹過。可是,我想知道,白小姐,你的父母在哪里做事?」
有了在蔣家任教的經驗,白蕙知道例行的盤問宣告開始。于是簡略地說明,自己的父親當初是個普通的職員,現今早已故世。媽媽體弱多病,長期在家休養,不能外出做事。
丁太太的眼楮閃過一道光,發問道︰「你媽媽從未做過事嗎?」
「不,她以前是醫院的護士。」
「能告訴我她的名字嗎?」
「我媽媽叫吳清雲」。
「吳清雲?哦。」
白蕙感覺到,丁太太方才有點緊張的神經顯然地松弛下來,不知是什麼緣故。
接下來,丁太太就開始介紹白蕙今後應承擔的工作︰每天在她的小女兒珊珊放學後,白蕙要檢查她在學校的作業,然後幫她補習法語和教她彈鋼琴。丁太太說,她自己曾教過珊珊彈琴和法語,但珊珊貪玩不好好學,自己近來身體不好,沒精力管了。
白蕙很想仔細了解一下珊珊現在的法語和鋼琴程度,並且想問丁太太,對珊珊的法語和鋼琴學習有什麼要求,例如說,希望在多長時間達到一個怎樣的水平等等。誰知白蕙才問了一句,丁太太想也不想,就回答道︰「這一切,都由你看著辦吧。」
丁太太的語調很柔和,臉上重又掛著淡淡的笑,可是白蕙能夠感到她內心的一絲不耐煩。
丙然,她馬上又說︰「听西平講,你原在蔣家任教。這兒不象蔣家,離你學校遠,以後你就在這兒吃晚飯。每天六點半,珊珊和她爺爺開晚飯,你就跟他們一起吃。」
說完,也不管白蕙是否同意,丁太太就站了起來︰「教學就從明天開始吧。對不起,我有些頭暈。陳媽會送你出門。」
談話總共只有十分鐘就結束了。給白蕙的感覺似乎丁太太是為擺月兌她女兒每天的糾纏,而請她來伴著珊珊,而今天又為急于擺月兌她,所以匆匆結束了談話。
丁太太正要走出客廳,突然站定,回過頭來對白蕙說︰「你的母親,是叫吳清雲嗎?」
見白蕙肯定地點點頭,而後疑惑地看著她,她微微一笑︰「對不起,我的記性不好。」
白蕙覺得奇怪︰為什麼丁太太對母親的名字感興趣呢?可是容不得她細想,只听丁太太又說話了︰「白小姐,你看,我忘了告訴你,我是听西平說了你的名字後,就馬上決定聘用你的。因為我喜歡你的姓︰白。你不覺得,我很喜歡白色嗎?」
在回學院的路上,白蕙不由自主地琢磨起這位丁太太。
這真是個有個性的人。看上去,她是那麼冷靜,那麼理智,而且簡直有幾分神秘兮兮。那高貴的氣派加上這種神秘,使人覺得她莫測高深,不好接近。可是,從她最後說的那句話,又分明透露出這個人的內心是很浪漫、很富有想象力、而且是很有人情味的。華貴而冷漠的外表,浪漫而溫熱的內心,這兩者是怎樣統一于一人之身呵!
想著想著,白蕙不禁笑話起自己來;難怪同學們都說我腦子一刻不肯停。如果每個我見過的人,都要如此琢磨半天,豈不太累!也許因為她是西平的媽媽,所以自己才對她如此感興趣?然而西平又與我有什麼關系呢。真是!忽然又想到了太太一再問起母親的名字,而且好象還有什麼話沒問出口似的,這又是怎麼回事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算了,不去想她吧,好在我要教的只是她那才十歲的女兒。一個十歲的小孩子,總不會復雜得要我傷腦筋吧……
直到這時,白蕙才想起,還不知道這位丁太太的姓名呢。她也沒有自我介紹一下。但她立刻記起,听蔣繼珍在說到丁家時,曾反復提到過「方丹阿姨」。那麼,丁太太的名字該是叫方丹?
方丹上樓回到了自己的臥房。她同樣不能立刻忘記白蕙。
那時,她站在二樓臥室大陽台的玻璃窗後面,看著陳媽送白蕙從樓前繞過草坪向大門走去,幾乎可以說是目不轉晴。
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呵!而且是那樣嫻靜、文雅、那樣的神韻天成!現在,她正朝大門走去,她的背影,富于彈性的步子,顯示了青春的健美,手臂微微擺動著,很有節奏感,很美,令人看了心曠神怡。方丹不禁嘆一口氣,暗想道︰真是一個受上帝寵愛的孩子。上帝對她毫不吝嗇,幾乎把所有的美都集中到她身上了。特別是那雙長長睫毛掩映下的美目,那樣地含情凝睇,似乎會說話似的。這樣的眼楮,你與她對視一次,就會終生難忘的。
方丹一面目送白蕙離去,一面努力地回憶。直覺告訴她︰這樣美麗的眼楮,她這一輩子,還見過一雙,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記憶仍然清晰。那是一雙跟白蕙一樣美、一樣溫柔的眼楮,可也是一雙威脅著自己的眼楮啊!當方丹初見白蕙時,她真懷疑那遙遠的故事又重新復活了。她禁不住打听了。幸好不是,但願不是。天下哪有那麼巧的事呢?然而,遙遠的回憶,使方丹產生一絲不祥的預感。她想,也許根本就不該接受這個姑娘做家庭教師,應該打發她走開,永遠也不要她再踏進這個家門。這是容易的,盡避沒有根據。但她卻沒有這樣做,她同意白蕙留下了。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兒子的托付?也許僅僅因為那雙如夢的迷人的眼楮?方丹想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今天這樣做,是不是已犯下一個錯誤。但無論如何,有一股力量,幾乎是宿命般的力量,使她不能把這姑娘拒之門外。她只是順其自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