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蕙等待著媽媽的批評。但是清雲卻始終不出一聲,屋子里靜極了。白蕙忍不住轉過身去,只見媽媽正在無聲地流淚,淚水象泉涌似地灑落下來。
白蕙撲過去一把抱住媽媽;「媽媽,你不要傷心。是我不好,我……你罵我吧……」
清雲也緊緊抱住女兒,女兒的淚珠灑在她身上。半晌,她讓白蕙抬起頭來,用手帕替她擦淚︰「阿蕙,媽媽怎麼會罵你。媽媽病了,讓你撐持這個家,太難為你了。」
上個星期,清雲咳嗽時痰里又出現血絲。白蕙堅持請西醫來看,又去配了很貴的進口西藥。那時白蕙手頭已幾乎一文不名。眼看母女倆連伙食費都沒有著落,何況又該交房租了。在這種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白蕙只想決不能把大興銀行破產的實情告訴媽媽,因為這會送了媽媽的命。于是,她狠狠心悄悄拿出那個金領帶夾去了當鋪。她安慰自己說,這是一個男用品,媽媽不會需要用的。過後她為自己的行為不知懺悔了多少遍,也不知流過幾次淚。她打定主意;一旦找到工作,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把它贖回來。可是,還沒有等到這一天,就被媽媽發現了。白蕙寧願媽媽狠狠地責罵自己,然而媽媽竟好象完全理解她當時的矛盾、痛苦心情似的,不但未加責備,而且自譴自責,反過來安慰白蕙,這就使她內心更如刀絞一般難受,她一把握住媽媽的手,哭得更凶了︰「媽媽……」
「阿蕙,好孩子,別哭,」清雲輕輕拍著女兒的背,「媽不該把生活擔子全壓在你身上。媽知道,銀行那點利息只夠我們吃飯。以後再不要到處給我請醫生、買藥。我這是老毛病,養養就好了……」
白蕙抬起頭,淚汪汪地看著清雲︰「不,媽媽,你一定要堅持服藥。我……我去當鋪,不是因為給你買藥,是為了……我自己……」
「不要硬想理由了,媽媽還不知道你,」清雲雙手捧著白蕙的臉,兩人淚眼模糊地對望著︰「你只會苦自己。你看你……身子越來越瘦;衣服也多久沒添過一件……」
突然,清雲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臉漲得通紅。白蕙顧不得再哭,忙倒水給媽媽喝,又輕捶媽媽的背。好半天,清雲的咳嗽才止住。
白蕙拿起手帕先擦了一下自己的眼楮,又幫媽媽把眼淚擦淨。她扶著清雲躺下去,一邊說︰「媽媽,你放心,我一定很快把那領帶夾贖回來。」
誰知清雲說︰「不,阿蕙,你馬上去把領帶夾贖回來。」
馬上?白蕙呆了。
「去,換上裙子,馬上就去當鋪,」清雲邊說邊伸出干枯的手,解下了脖子上的金項練。
白蕙忙說︰「媽,你一定要贖,過幾天,等……」
清雲搖搖頭︰「不,銀行的那點利息要用來做我們的生活費,而本錢是絕對不能動的。這點你千萬記住。取了本,我們就沒有生活來源了。」
可憐的媽媽!她還以為自己在銀行有一筆本金,還以為每月可去取息維持生活。那知這一切隨著銀行的破產,都已如丟入水中。白蕙有口難言,只有在心里流淚。
清雲慢慢地取下項練上的雞心墜子,又把項練放進首飾匣內,然後把雞心墜子硬塞到女兒手中,鄭重地交代說;「這雞心是純金的,你拿到當鋪去,換回那個領帶夾。」
白蕙再次辯說道︰「媽媽,那又何必呢?這雞心,你一直掛在身上的,那個領帶夾,反正也用不上……」
「不,你不知道,」清雲拉著白蕙的手,眼看淚水又要滾出來,「那是我最心愛的,是一件珍貴的紀念品,它不戴在我身上,卻藏在我的心里,我不能沒有它。」
「紀念品?」白蕙審視著清雲,一面喃喃自語,突然她高聲問︰「是誰留下的紀念品,是誰,媽媽?」見清雲不答話,又追問;「是我爸爸,是嗎?」
吳清雲默默地點點頭,淚水從眼中奪眶而出。
「哦,媽媽,原諒我,我實在不知道它在你心中的價值……」白蕙痛苦地叫起來。
「阿蕙,別難過,現在還來得及,你趕緊去吧。」
「我馬上去。」白蕙迅速從床邊站起。但清雲又摟住了她,把放在枕邊的首飾匣推給白蕙。
「阿蕙,首飾匣里有一副珠環和那根項練,還有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媽媽都給你了,你自己去收好吧。」
白蕙不肯接︰「不,我不要。我又不戴首飾。媽媽你自己留著。」
「傻孩子,那珠環是媽媽象你這樣年紀時用的,現在老了,用不著了。就是留著給你的嘛。那項練,沒有了雞心墜子,我也不戴,你就收著玩吧。」
白蕙只好接過首飾匣,忍著淚,默默在心里說︰「我一定要盡快把這個雞心贖回來,再給媽媽戴上。」
從當鋪里出來,已是烈日當空。但燦爛的陽光在白蕙眼中卻顯得陰慘慘的。馬路上依然車水馬龍,人們依然歡快而鬧攘,但白蕙覺得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她的頭腦里,只盤旋著一件事……
在她遇到第一個公用電話面前,她毅然撥了丁西平家的電話號碼。
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這是丁宅,請問你找誰?」
「我找丁西平先生。」
「他不在,你有什麼事嗎?」
「我叫白蕙。丁先生說,你們家要聘一個家庭教師……。
「哦,我知道了。少爺說起過這件事,你就是白小姐?」
「是的。」
「我是管家陳媽。少爺今天早上已動身去杭州。他和太太說過白小姐的事,白小姐願來這里教我們小姐嗎?」
「是的。」
「那好,請稍等一會兒……」
白蕙捏著話筒等著,腦子里什麼也不想。
一會兒,那個聲音又響了︰「白小姐,我們太太說,請你明天下午四點來我們家,她要和你談談。地址是西摩路82號,你能來嗎?」
「明天下午四點,我準時去。」白蕙說完,擱回話筒。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手心竟全是汗。
但她離開公用電話時,心情是平靜的、堅定的。想到媽媽,她對明天與丁西平母親的會面充滿希望和自信。她對自己說︰「管他什麼丁太太、丁少爺。我需要謀到這個職位!」
回家的路上,白蕙從口袋里掏出那個領帶夾,仔細地、反復地觀賞著。原來這是爸爸留下的,是自己有生以來所見到的第一件跟爸爸——這個未見過面的男人——有關的物品。領帶夾在陽光下閃爍著黃澄澄的光。它的形狀猶如一朵長長的花,就象媽媽夾在《聖經》中當作書簽的那種花︰修長的花瓣,縴細的絲梗,精巧的花蒂。哦,它就是蝴蝶蘭,媽媽所特別喜愛的那種花。
第三章
綠樹蔭濃夏日長
西摩路82號。
白蕙看著大?乓喚切醋擰岸弊值吶譜櫻?啡險餼褪嵌 髕降募搖K?聰熗嗣帕濉?br>
邊門開了,丁宅的看門人阿福客氣地跟白蕙打招呼,問清她的來意,便指給她看通往客廳的便道。
這是一幢很氣派的花園洋房。大鐵門里面一塊碧綠的草坪,寬大的三層樓房正對著草坪。一條水泥汽車道直達樓前。草坪中央有一個噴水池。
正是初夏時分,午後燦爛的陽光灑落在修剪得十分平整的草地上,使人感到一片生氣盎然。草地周圍種著黃楊,今年新長的葉子泛出一片新綠。遠處有幾株雪松,還有些不知名的大樹,排成了行。樹外邊,便是矮矮的灰色石牆,牆上是澆鑄在水泥中的樹立的玻璃,尖尖的,反射著陽光。夾道是一色的法國梧桐。看得出來,這些樹都有年頭了,而且經過精心的修剪。樹干不高,在距人頭頂不遠處,枝干撐開著,象人的巴掌。現在毛茸茸的新葉已經長出,眼看就把這條汽車路變成了林蔭道——可以想象,盛夏時分,走在這里是曬不著太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