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刷地白了臉,沒命地去敲杜十娘的房間,一迭聲地狂喊︰「小姐,‘悅友’客棧的方向著火了!‘悅友’客棧的方向著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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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十娘在拼命地奔跑著,夜間的涼風迎面而來,冷冷的,颼颼的,瑟瑟的。鞋子早不知什麼時候跑丟了,小路上尖利的石塊劃破了她柔軟的腳踵,但是她仍是不知疲倦,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奔跑。
小芹猜得沒錯,當她披著滿頭亂發,僅著幾件單衣狂奔到城西時,「悅友」客棧里早已經是一片火梅,火勢很大,旁邊的幾間店鋪也全都燒得面目全非。
到處是扛著重重的水桶奔忙救火的人。
她抓住其中一個人的手,哀求著問︰「客棧里還有人嗎?擲劍出來了嗎?」
那人粗魯地甩開她,破口大罵︰「臭娘們!滾一邊兒涼快去!沒瞅著這兒著火了嗎?」急匆匆地又去汲水救火了。
她眼瞅著火勢越來越大,穿插在救火的人群中,揪住一個又一個人昏亂地問,不停地問。
擲劍出來了沒有?
擲劍出來了沒有?
擲劍出來了沒有?
小芹跟在後面,一樣赤著腳,衣衫不整。她死命地往外拽她,卻拗不過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只好一遍又一遍向旁邊的人哭著︰「你們有沒有人看見西廂房的擲劍和柳滿諒公子?你們有沒有人看見?」
就在猛烈的火焰面前,這兩個滿面流著淚的女子激起了所有人的同情,終于有個腦袋、胳膊全扎著繃帶的人過來將她們拖到一邊。「我是店小二,西廂房沒有一個人出來……怕是已經……你們還是趕快往安全的地方去吧!」
小芹的哭聲頓時像被突然剪斷了一樣死寞。
杜十娘一片死灰的臉上則顯出了驚人的堅決,她搶過一桶水當頭一淋,毫不猶豫地沖進了茫茫火海,火焰像不久前的湖水一樣迅速接納了她,將她裹住。
「小姐——」小芹慌亂大喊,卻被周圍的人硬生生按住,她眼睜睜地看著杜十娘瘦小的身子鑽進火光萬丈的客棧,急得沒命地掙扎,又咬又踢,卻還是動彈不得。
火苗滾燙,濃煙嗆得她什麼也看不清,不時還有著著火的碎木掉在身上,地獄里火燒煎熬的滋味,也不過如此了。
她卻全然不覺得痛,不覺得燒烤,不覺得火燒煙薰,只是一味往里跌跌撞撞走著,一邊咳嗽,一邊聲嘶力竭地叫著他的名︰「擲劍——擲劍——」
她已經完全不能思考了,身上所有的知覺都化成了他的名字,眼前火紅的一切都化成了他深邃的眼眸。老天難道要收回這雙漆黑動人的眼楮了嗎?他甚至還沒確定她的心意究竟是怎樣的,甚至不明白她有多麼多麼愛他!
他們還應該有一生一世啊!現在卻短暫得只剩下幾聲喘息了!
木制的客棧快要塌了,只有幾根大梁在支撐燃燒著的殘骸,眼看著它們搖搖欲墜,就要壓垮她薄弱的身子時,有條人影流星一般閃進來,一把抓住她疾速向外狂奔。
當悅友客棧終于在烈火的侵襲之下變得支離破碎,燃成了一堆火紅的廢墟時,他們在千鈞一發之際,逃出了熊熊燃燒的無情的烈火。
擲劍激烈喘息著,面無血色地搖撼懷里無聲無息的軀體,「十娘,十娘!」他痛徹心肺地怒吼,「醒來!求你快醒來!」
杜十娘沒有昏倒,她只是被嗆得說不出話來,淚水在滾滾而落。她睜大空洞的眼楮,只是反反復復說著那一句話︰「擲劍出來了沒有?擲劍出來了沒有?」
他含了淚,將她的腦袋扳向他的臉,沒命地說,重復地說,顛三倒四地說︰「我在這里!我就是擲劍!我根本沒在客棧里!老天,你要嚇死我了……你要嚇死我了……」
滿諒早就遠行去了,他和少聿外出探案,算是命大,全都躲過了這場火劫。他是個出類拔萃的劍客,從不曾感到過恐懼,可是當他聞火訊趕回客棧,听到小芹撼天震地地沖他嘶叫︰「小姐在里面!小姐在里面!」的時候,他感到天塌了下來!
她停止了問話,專注看他,一眨不眨,全神貫注,忽地,像是突然明白了似的,她緊緊地撲進他的懷里,哭著喊︰「再也不要離開我!再也不要從我身邊走開!火海我敢進,刀山我也不怕!只要你還肯要我!只要你還肯要我!」
「你當然是我的,你也只能是我的!從始至終,我都把你看作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從未放棄過!我們一生一世都不能分開了!」伴著她的哭喊,他更緊地將她整個人都擁進懷里,像是要把她揉進體內,再不分開。
她身上有著數不清的燒傷和燙傷,臉孔都被煙燻得黑黑的,披散的頭發尖都被燒焦了打著卷兒,他的樣子也很狼狽,衣服都燒出了大大小小的洞。
可是兩個人的眼珠都是那麼亮,那麼有神,那麼光彩流動,他們疑視彼此的眼光是那麼深情款款,那麼柔情似水,那麼堅定不移,讓在一旁的小芹又忍不住抽抽泣泣起來︰「太好了……太好了……」
第七章
點起了家里所有的蠟燭,小芹把屋子弄得亮如白晝.就懂事地躲進房里了。
擲劍仔細地將燒傷藥膏涂在杜十娘受傷的冰肌雪膚上,動作輕柔,惟恐讓她感到疼痛。
她燒傷和燙傷的地方雖然不嚴重,卻很多,幾乎全身都有,尤其是腿部更嚴重,肉皮兒都是鮮紅的,露出了里面的女敕肉。
他跪在地上,慢慢卷起她滿是洞的褲管,將藥一點點涂在燒壞的皮膚上面,不時抬頭關切地看她︰「疼嗎?」
她坐在椅上,專注的眼神只追逐著他,對于身體上的痛似乎無動于衷。听到他的問話,又察覺他也在注視著她,就搖了搖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了。
「你真傻……就算我真的在里面,你沖進去,不是把自己也置于危險里面了嗎?」他心驚膽戰地回憶剛剛凶險的畫面,他險些要失去她了。
她在燈下端坐著,神態安詳,渾然沒有了方才的昏亂與慌張,只是用一種柔柔的、幽幽的、帶有些哀怨與輕愁的眼神望著他,眼楮是清清亮亮的,晶瑩澄淨。
「那有什麼……」她輕聲嘆,「至少我們終于在一起了,不分開了……」那時候,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要一路追隨著他,黃泉地府也無所畏懼。
擲劍一震,眼眶頓時熱了。在那一瞬間,他甚至在感謝這場大火了。它燒掉了她的怯弱,燒掉了她的自慚形穢,卻燒出了她的真感情!
他用心將所有的傷口處理好,卻禁不住手在發抖,無法抑制地抖。那不是恐懼,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從心房發出的激動,久違的激動。
他站起身,看著燭光下的杜微盡避布衣荊裙,盡避臉龐黯淡,眼楮卻生動極了,美極了,帶著水晶般的晶瑩剔透,像兩顆閃著光芒的黑寶石,目不轉楮地也在回望著他。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同樣是痴痴的,溫柔似水的。
她薄薄的嘴唇輕輕動了動,卻沒有出聲,轉而哀求般的仰起小臉,依舊用她動人的翦翦水瞳幽幽地看著他。
她沒有說話,可是他卻已經听見了她的心聲,每一個無言的動作,每一個無言的眼神,每一個無言的睫毛扇動,都在強烈地呼喚著他,感召著他,依戀著他。
他上前一步,輕輕擁她人懷,讓她柔若無骨的身子盡情沉溺在自己結實的胸膛前,略帶著嘆息與激動說︰「你……終于不想逃了……不,即使你仍然想逃,我也會繼續追下去,直到你改變心意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