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固執!從再見面到此時此刻,從不肯讓他清楚她堅持的到底是什麼,只是任他苦苦地搜尋︰「你不肯見我。不肯認我,我……只要是你的決定,我都可以接受。可是你為什麼這樣折磨你自己呢?」半晌,他聲音沙啞地說。
又過了良久良久,守在一旁的小芹早巳認為這又是一次無效的見面,正心灰意懶時,屋子里傳出一聲細細的,音量出奇淺薄的聲音︰「進來吧……」
他心頭一顫,緩緩地推開了傷痕累累的木門,第一次邁進了她的房間,她的世界。
***
這間房子用作比喻她的世界.簡直是出奇的合適!
黑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冷冷清清,像是死魂靈居住的地方。杜十娘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臉孔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
擲劍進來的時候,她好像很怕見到光似的,舉起袖子擋了一下,這令他心生憐惜,飛快地閃進來將門關好,維持住了她所希望的黑暗。
幽幽的,她的嘆氣蕩在屋子里,「你覺得我這樣是在自己折磨自己嗎?可是我卻覺得,只有黑暗才適應我,只有夜色才容得下我……你能懂我的意思嗎?」
他稍一猶豫,頷首說︰「我懂!」除了他還有誰更應該去懂她?更應該去憐惜她?如果她是在黑暗中,他便生來就是要拉她出黑暗的!
她的聲音出奇的飄渺,仿佛來自雲間,盡避輕,每一個字卻都清清楚楚。「你‘懂’?你怎麼可能懂?從一開始你就錯了,大錯特錯了。」
他茫然地想要往前踏進一步,卻又不敢打擾她,只停留在門口,看著她模糊的一團影子。模糊、模糊、模糊……他們間總是橫亙著這種感覺,現在他恨透了這兩個字!
「我‘錯’了?我只是錯在不了解你,而你又不給我了解你的機會。之前,我們中間有個有個恩將仇報的李甲,現在,還有誰?是誰仍站在我們中間?」
听到李甲的名字,她的身子無聲地抽搐了一下,低低地說︰「你該知道沒有的。」這句話說得那麼悲切,那麼無助,又是那麼傷感,听得他心都要碎了。
「既然沒有,又為何不肯面對我?」還將他視作洪水猛獸,避不見面。
在黑暗中,她隱約古怪地一笑,聲音淒側而悲涼,「若你想知道答案,就打開門……若你想失去杜十娘,也不妨打開門……」
她出了一道難題給他。
如果要打開門,他就會知道她現在回避的是什麼;可是一旦打開門,他又會再次失去她!
他瞪著那團黑影,聲音低沉而沙啞︰「什麼也不能令我失去你!」像是個莊重的宣誓。
他準確地反手握住門板,輕輕地打開一點,光立即從門縫鑽了進來,像條張牙舞爪的白龍。他的動作帶著些機械,慢慢地用力,將房門大大地敞開。
陽光、涼風、新鮮的空氣……一下子充斥了密閉的小屋。
就在這一覽無遺的光亮中,他看見她嬌弱的身子縮在一把木椅上,連腳尖都蜷縮進寬大的裙子里。
他的臉刷地白了。
她的臉由于生病,更因為久不見陽光而帶有一種不健康的蒼白,眼神空洞而無神,只默默地低垂著。
可讓他震驚的是,那頭烏黑亮麗的青絲,在鬢角處有好大一束變得像雪一樣白!
他像夢游般走過去,直走近剛剛他還認為是團模糊黑影的她的身影處,半跪在她的椅前,用手掬起那束白發,仔細地凝視,神情古怪。
她側過頭去,帶著不關己的冷漠和難以察覺的悲傷︰「你說得沒錯,杜十娘——她已經死了。」嬌艷的顏色在她心力交瘁時,早已毫不猶豫地離她而去了。
他低吼了一聲,突然緊緊地將她摟進胸前,抱緊她千瘡百孔的身軀,這才發現,她那肩胛瘦骨瞬峋。
可意外的是,他居然笑了,「這就是你再次拒絕我的原因了嗎?認為自己再不能以色事人?」他抬起眼楮,里面閃著幽幽然的光芒,「你真是低估了我成擲劍!我從不會因為你的絕色容顏而傾倒,令我心折的是你的心,而你的美麗不過是我意外的收獲!」
她顫抖了一下,將散亂的視線投向他。他的瞳眸一向深沉如大海,漆黑如夜空,寧靜如一望無際的草原,現在卻燃燒著兩簇莫名的火焰,熱情、渴望、充滿期待。
她淒然地低吟︰「‘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韻華已逝,顏色已盡,或許在不久之後,連生命之色也會褪去。
他被深深觸動了,在這一刻,他感受得到她的悲傷。
他也慢慢念了一句詩︰「‘搗麝成灰香不滅,拈蓮作寸絲難絕’!」他們間的情義,怎是一個「色」字所包含的?
她縴瘦的身子就在他厚實的胸膛里,一呼一吸都近在咫尺,但他仍感覺到她在漸漸離他遠去,這不禁又令他倉惶不安了。
她不再避開他的視線,安靜地說︰「你仍不明白嗎?若你愛杜墩的堅貞不屈,那麼她賣身青樓,就已經拋棄了這份清高;若你愛杜十娘的美貌,她現在已成顏色盡退,身無分文。無論你愛哪一個,你都已經失去她們了。」
他用手指輕觸她的眉梢和鬢角,眼底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可是你還活著不是嗎?我不問過去,不測將來,只要現在能夠擁有你,我就心滿意足了。」
「不!」她斷然拒絕道,「你能夠寬恕我,我卻無法原諒自己。除了這一片黑暗,我已經沒有一處可安身立命,你既有光明的前途,還有不盡的福分沒享受,就不要再苦苦糾纏我了吧!」
他定楮地瞅著她。
這番刻骨銘心的話,她竟然說得這樣鎮靜,這樣平和,像事不關己般。可語句中無法漠視的蒼涼與幽怨,才令他恍然領悟到,她原來一直是這樣深切地責備著自己,寧可獨自舌忝傷,也不願面對他!
他無法說動她,她的固執是有目共睹的。
這是第一次兩人心平氣和地進行推心置月復的談話,他們彼此都拋開了原先刻意的遮掩,赤果果、毫無隱瞞地道出了自己最真實的心聲,卻依舊各行其道,沒有一個人可以接受對方的思想與打算。
他拉過她冰涼的小手,在她的掌心里烙上了一個滾燙的印記。
他清楚地感覺到她一陣痙攣,「我會給你時間,我們彼此都需要再次證明彼此的忠誠。不論你承不承認,你都是我的未婚妻子。」他緩緩站起身,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往上抬升,直到他站穩身形,「情之所終,此生不渝。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他轉身健步離開,留她呆坐在椅中,已經目眩神移,心碎魂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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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的夜里,小芹高興得總也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
小姐終于肯見擲劍了,他們的情況正在好轉。至少擲劍對杜十娘依然那麼一心一意,讓她一想起來,就忍不住要哭了。
她重重地嘆口氣,那麼苦命的小姐,大概也終于熬到頭了吧?老天終究還是長著眼楮的,讓她們預見到了幸福。
正想著,模模糊糊地就要入睡,她瞅見窗欞上有半扇在冒著紅紅的顏色。
天邊有朵火燒雲……她念叨著兒歌,眼看就要睡著,卻突然激靈靈打了個冷顫,醒了。
胡亂披上衣服,她赤了腳跳進院里,看見城西的一角,已經是火光沖天,濃煙滾滾。救火的呼聲在郊外都可以隱約地听到,她已經看見附近的鄰居有人拎著水桶趕去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