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少聿和滿諒都沒有料到,擲劍痴情到竟然毫不猶豫地也追隨下來,費盡力氣才將他也拖出湖面。
她的昏迷整整持續了十幾天,在高燒中她有時斷斷續續地呼喊出一些淒涼的句子,雖然听不懂,卻讓人感覺到字字挖心;有時則沒命地發抖,好像被狂風暴雨逼得無路可退,一遍又一遍地反復折騰;有時則瑟瑟地縮成一團,像只受驚的刺蝟,不得已將自己掩藏起來,卻似乎總是徒勞無功。
擲劍就一直守在她身邊,沒日沒夜地期待她醒來,幾天就消瘦了一大圈。原本他就帶著一路遠行的滄桑,這時更顯得憔悴,整日為她的安危惶恐不安。
「杜十娘也死了?」她低喃著,聲音蒼白無力,一點底氣也沒有,「那麼活著的,是誰呢?」
她問得讓他連心都揪起來了,她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杜微早就「死」了,現在「杜十娘」也死了?
擲劍的眼里閃過一絲慌張,後悔自己的失語。他很快地說︰「你不要想太多,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現在,你只要快些好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說,「為了我!」
她的確還很虛弱,又有太多消化不了的消息在頭腦里盤旋不去,除了昏睡,她什麼也做不到。慢慢地,她又墜人了睡眠。
***
小芹頭上包著塊碎花布,站在高凳上踮著腳去折院里一條槐樹的樹枝。
她才十五歲,個子小小的,那樹枝明明就在眼前了,可頑皮的風一吹,它一蕩,就從她的小手邊溜走了,總也夠不到。
她仍然不氣餒,又屏息靜氣伸長手去夠。
就在她馬上就要踫到樹枝的時候,突然有人在她耳邊爽朗地大笑︰「小芹,怎麼這麼大了還要折樹枝玩?」
小芹晃了晃,險些從高凳上跌下來,定了定心,看見院里的少聿正用含著笑意的眼楮頗有興致地看她。
她高興地一蹦,從上面跳下來,連拉帶扯地拽他︰「錢公子,拜托你幫我摘一枝吧!」她仰起小臉請求。
「小芹,你這是在做什麼?」他莫名其妙地問,被推搡到樹下。
小芹嘆口氣︰「小姐一直不肯出房……現在都已經是春天了,她躲在房里卻什麼也看不到,連人也不見,這樣下去會呆出病的。我想著摘些山花放在她房里,沒事只是瞅瞅也比現在強。可又不敢走得遠了,所以就想起這槐花來了。」
原來如此,這小丫頭還是這樣忠心!
少聿看看滿樹的小白花爭相開放,雖然不夠嬌怯,也稱不上美,可是生命力極強,頗有一番堅忍不拔的感覺。
瞧著小芹一臉的熱切,他倒有些感動了。她自從杜十娘跳水以後就跟著她在杜家的小破屋暫居。
大家都沒想到這個毫不出色的婢女,竟然異常適應這里的簡陋與貧寒。每日忙里忙外地照顧主人的起居,從不曾听她叫過一聲苦。
往日在煙花之地被幛蔽的柔韌和堅決漸漸顯露,一如這忍過寒冬,縱情綻放在春日的槐花一樣。
他飄飄一躍,便從樹上取下一枝下來交給小芹︰「拿去吧,你們的春天都到了!」
小芹聰明至極,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卻有淚水奪眶而出,她接過槐樹枝兒,用衣角擦擦眼淚︰「小芹怎樣都無所謂,只要小姐好起來,和擲劍公子有個幸福的將來,再找到小小姐……就是我最大的願望了!」
他們還沒有合好嗎?事過境遷一個多月,他走得放心得不得了,怎麼事情卻糟糕成這個樣子呢?
他大吃一驚,月兌口而出︰「擲劍在哪里?」原以為回來時可以看到久經苦難的兩個人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的情景,可看樣子遠沒有想象的輕松簡單。
「擲劍公子和柳公子住在城西不遠的‘悅友’客棧。」小芹憂郁地說,「他每天總是要來看望小姐,可小姐鐵了心就是不肯見……」
她話音未落,少聿的影子已經消失在門外了,她只瞅見眼前白影一閃。
她抖抖枝條上的塵土,聞聞淡雅的香氣,一邊往屋里走,一邊想著這位錢公子回來得太好了。擲劍過于偏執,柳滿諒過于書生意氣,他們都投能撼動杜十娘的心意,可是這位錢公子則不然,行事總能出人意料,人又在局外,一定會為他們帶來轉機……
***
當少聿推開擲劍所住的西廂房時,他正坐在桌前,桌上擺著一壇酒,封條剛剛剝落。
「你倒是好興致,優哉游哉還有心情喝酒!」少聿上前劈手奪過酒杯,本想丟在地上,聞著酒香又有點不忍,一仰頭自己飲了,看得擲劍哭笑不得。
「滿諒呢?」他張頭張腦的,卻沒看見人。「回成派了嗎?」
擲劍不介意他的「無禮」,沉思著說道︰「我讓他幫我找個人回來。」
少聿眼珠一轉,這才醒悟到,一向雷厲風行的擲劍何以會這麼多天按兵不動。
笑著在他對面坐下來,他問,看似輕松,實則一語中的︰「你不怕又一陣苦等,會煎熬得她油盡燈枯?」
擲劍心中一動,這正是他最害怕的。
可是一個人多年的牢固心牆,怎麼可能輕易就打破?只有時間可以慢慢沉澱創傷,消除記憶,但是她會不會在重重打擊下熬不到那個時候呢?他不敢想下去了。
「你的藥雖然是對癥,用的卻是慢藥,想要一點點滲透的法子雖然沒錯,終究是太慢了。人生漫漫,其實短暫得彈指一揮間就過去了。你以為你們還有多少個五年可以等?她的心還有多少個五年可以來得及救?」少聿一針見血地說,「要是‘那個人’一直找不到,你們就一
直沒有未來了嗎?」
擲劍的心開始狂跳了,他隱忍了一個漫長而日思夜念的五年,又隱忍著悲痛,揭開她的層層面紗,眼見得杜微復蘇在即時,他卻無奈地看著她為了一個恩將仇報、羞恥自盡的李甲再一次逃離他的身邊……他們的未來在哪里?他們的幸福又在哪里?
他的血液在體內開始瘋狂地沸騰了,只是他的神情還格外地清醒,他低著頭在屋子里踱步,忽而堅定地說︰「未來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無論是誰也不能左右!再沒有人可以從我身邊搶走她!」
***
春天趕走冬日的寒冷,讓萬物復蘇發芽,樹木在抽枝吐女敕,花兒在含苞欲放,鳥兒們啾啾地開始在綠意盎然的枝頭跳來跳去,活潑地互相嬉戲追逐。
杜十娘卻將這喜氣洋洋的春意拒之門外,她所住的屋子,窗子封得嚴嚴的,門關得死緊,很難進來一絲光線,因此無論何時都黑乎乎的,沒有聲音,沒有生氣,更像沒有生命般。
她的身體已沒什麼大礙,小芹盡心的調理讓她的軀體恢復得盡避緩慢卻見效,可心境卻像是倒退了一百八十步,回到了混混沌沌的太古時代。
所有她堅信不疑的信念被拆穿成了欺騙,所有她為之努力的青春與辛苦付諸流水,所有她追求的簡簡單單的願望都粉碎了……她的心里,又怎能不亂呢?
院子里進了人,和小芹低低地說著什麼,這死一般的寂靜,讓這點聲音都顯得格外刺耳。
「外面春光燦爛,春意盎然,杜微,你真舍得不看一眼嗎?」擲劍的聲音傳來,語境輕和。
情到濃時,簡單的問候都足以讓人心動。光是這樣听著他說話,她就感到一陣眩暈了,又慌亂又惶惶不安。
擲劍站在門口,將手掌貼在門板上,好像要觸模她長長的發絲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