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疼地呼喚︰「好好,你不喜歡杜微的名字。那麼,十娘,我們走吧,離開挹翠院,離開北京城,到應天去等梅大夫,去等小妹,好不好?」
她離水面太近了,這波光鱗鱗的水面像是有著吸力似的,讓她總是在向著那邊偏移,讓他害怕。
他試著拉她的手想拽她回來。
「不!我不想再見到你!你放我走!放我走……」
她狂喊著,渾身的怒氣與絕望不知如何宜泄,又見他愈來愈靠近,怒極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鮮血直流。
「師兄!」滿諒驚呼一聲,見擲劍哆嗦了一下,隨後閉上眼楮任她瘋狂地咬著,好像咬的不是自己一般,「杜姑娘她急昏了頭,怎麼你也跟著折磨自己?」
他叫著用力去撬杜十娘的嘴,擲劍卻只怔怔地由著她咬,小芹也似剛從夢中驚醒,沖上去急忙分開兩人。
在糾纏中,杜十娘松了口,一頭撲到欄桿處,就在岸邊人們唏噓的驚變聲中,她舉起那一直燒灼著她瞳眸的,令她滿目眩暈的,曾經被譽為「百寶箱」的描金漆箱,「 」的一聲丟進了碧綠的水面,悲戚地低鳴︰「失去了小妹……我還要你們何用……要你們何用!」
她的唇邊帶著血,慘白的顏面如縷幽魂,在狂怒和絕望中,轉身跳進了湖水,仿佛被溫柔的湖水吞噬般,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擲劍狂喊著,熱血直沖頭頂,燒得他想也不想,躍身一跳,也跟著沉入了湖面。
碧波蕩漾的湖水,像是憐憫這兩個心碎了的人兒似的,用她寬大的胸懷默默地將他們收容。
滿諒白了臉,手中扯著一條從擲劍衣衫上撕下的布條,一手反應極快地拉住也一頭往下扎的小芹,撲到欄桿上,一連疊地狂喊;「快救人……快救人呀……師兄……」慘烈的呼聲回蕩在湖面上,驚起了湖上嬉戲的鳥兒們,驚散了兩岸聚來的團觀人群,直沖九霄……
第六章
她在黑暗中沉沉浮啊,總也見不到光亮,總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天與地都混沌成了一體,萬事萬物都是死灰一片,死寂一片。
冷,刺骨的冷,沒有風、沒有雪、也沒有雨,卻出奇的寒冷,好像滲進了骨子里似的,讓她縮著身子瑟瑟發抖。
她恐懼地想要大聲叫,卻發不出聲音來,只是任一股看不見的暗流帶她到可怖又無聲的世界。
模模糊糊地,她似乎看見下雨了,大雨沖刷著農舍、菜舍和土地,澆得大地到處都在冒水泡兒。
有個女子沖進這大雨滂沱,仰頭悲苦地喊︰「老天爺!你為什麼這樣對小妹呢?小妹才剛剛十五歲啊!」
她發了瘋似的張開手臂呼喊,「有什麼苦你沖我來……有什麼罪你讓我受……你為什麼偏偏這樣對小妹呢……你要是不長眼,就不要再叫老天爺了!你塌了吧!你塌了吧……」流下面頰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同情地看著她,這個人一定是瘋了。你沒听說過向天吐口水,最後口水會落在你臉上嗎?這樣咒罵老天爺,你會遭報應的。
旁邊還有個模糊不清的聲音在低沉地說︰「你不是最不信天嗎?你不是最不信命嗎?怎麼你的說法,竟是個完完全全的宿命論者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回憶以前的事情,可是記憶的塞子像是被塞住了,她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記不起來,順應老天,順應命,她默默自問,難道真的可以避災消禍嗎?那麼為什麼那個女子還要咒罵?她在此之前,難道就不曾是個虔誠的篤信者嗎?
又一波暗流悄然來襲,她很快就被卷到遠處,那個女子嗚嗚咽咽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了。
在旋轉中,在震動中,在寒徹骨髓的刺凍中,她又見到了一個女子。
她正在大街小巷中狂奔,跑過一個又一個當鋪,在店員板著臉冷冰冰的對待下,吞下一滴又一滴淚。
「三十兩,最多了!」當她拖著酸軟的兩腿,抱著最後一線希望來到「升記」當鋪時,掌櫃的眼里閃著詭異的光,像是在看一只走投無路的籠中困獸。
她哆嗦著乞求︰「這……不能再多些嗎……」這黃金、白玉加上瓖嵌的藍寶石,難道就只值這區區的三十兩銀子?
「三十兩!一分也不多!」掌櫃的斬釘截鐵地答,站在高高的櫃台後面,不耐地點著腳,「到別家的當鋪,給的更低!」
這句話說到了她的處境,她一咬牙,掌中的金玉劍落在櫃台上。她將銀子揣進懷里,轉身迎著滿目的人聲喧嘩吵鬧,走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眼角,孕育了多時的淚珠,戚戚地潸熱滑下。
她瞧得也傷心地哭了,好像不僅僅是在為了這場慘劇而哭,更像是為了傷心而傷心地哭。昏昏沉沉中,有人沮柔地搖著她,慢慢地,她就被這搖動,又帶走了。
永樂皇帝制造了一個盛世出來,還給了天下人一個太平祥和。可是在榮華富裕的影像後面,隱藏著多少窮人賤女的辛酸事,又埋葬了多少渺小生靈的期待與追求!
她為這兩名女子哭泣,卻突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來不及辨認間,潛伏已久的暗流呼嘯而來,再次卷走了她……
***
明明渾身都好冷,嗓子里卻干得像是著了火,杜十娘微微張開干涸的嘴唇,喃喃地說︰「小芹……我好渴……」只說了這麼一句,她便疲乏得再無力說話。
可是僅這一句就將屋里默坐的所有人都吵起來了。
模模糊糊地,她听到小芹又哭又笑地叫︰「小姐要水喝呢!小姐她醒了呢!」緊接著又听到有些雜亂,有些匆忙,又有些激動的聲音都在重復著︰「她醒了!她醒了!她醒了……」
是誰醒了,又是誰在她的雅閣里面這樣大呼小叫?
有人扶起她,將一匙熱水喂進她的嘴里。她饑渴地吮著,是熱熱的,好像馬上就有了一股熱流直沖進胃里,沖進心房里。
伴著這股得來不易的熱流,她茫然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發現自己正倚靠在一個男人的胸上。她緩慢地抬頭,正對上一雙深邃幽遠的眸子,深深切切地凝視著她,那里面柔情百折,蓄滿了淚。
就在他們彼此凝望的時候,她一顫,回憶起了所有的事情,想起了雅閣、想起了錢公子、想起了游船……再後來,她想起了李甲!
就在擲劍又激動又狂喜于她的蘇醒時,她卻頭一偏,滾倒進床里,拒絕了他的,有氣無力卻堅定地說︰「出去!」
擲劍的手一頓,從她的發絲上離開。
「杜微,」他輕聲地喚著,深怕打擾到她似的,「你看看這里。這里不是雅閣,這里也不是挹翠院。我們現在回家了!」
「家」?她勉強睜開雙眼,看到灰黑的屋梁和剝落的牆皮,身上蓋的不再是雅閣里的錦被,連眼前的擲劍也恢復了浪跡江湖時質樸的打扮。
這里居然是久違了的杜家!
「讓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麼,」擲劍憐惜地看著她閉上眼楮,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杜十娘在游船的時候掉進了湖里,她的小婢也跳湖殉主,所以挹翠院里名噪一時的杜十娘就這樣香消玉隕了。」他握住她冰冷的手,「你再也不必為這個名字背負不必要的犧牲了!」
在她縱身投湖的時候,一直冷眼旁觀不動聲色的錢少聿早已經料到,他不聲不響地潛伏在周圍,在她剛剛落進湖里的時候就抓住了她,只是那時她早已經因為沉重的打擊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