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雙臂,扣緊他強健的腰身,將臉埋在他的懷里。
「我再也不逃了。這輩子除了這里,我哪兒也不想去。」她帶著夢幻般的聲音說。此時此刻,她還能否認嗎?她還能繼續說出違心的話嗎?她還能再拒幸福于三舍之外嗎?
當面對死亡時,一切偽裝都會卸下冰冷的外衣,再精心裝扮的外表也會被剝得精光。她歷劫歸來,就好像是重生了一般,獲得了新的勇氣與活力。
他慢慢撫模她的頭發,粗糙的手指顯得有些笨拙,「你該早點說出口的。」
他說得那麼虔誠,那麼自然,那麼充滿深情,讓她的喉頭迅速哽了一下。
她用臉龐摩挲著他粗布的衣裳,柔順又乖巧;「你不嫌棄我的頭發嗎?我對著鏡子,都覺得自己像個鬼,怎麼你可以忍受……」
她的話被他用手輕輕地掩住了,「你當我是什麼人?色衰恩弛的薄情人嗎?你再這樣說,就是對我人格的侮辱了!」
她的淚花隱隱欲現,為了怕掉下來破壞這溫柔的氣氛,她使勁抽著氣,可是仍然忍不住,還是哭倒在他懷中︰「嗚……為什麼你可以毫不在乎?為什麼你一點都不介意……你讓我覺得,自己以前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我害得你傷心,我害得你痛苦……你該好好罵我的……或者,不要我也好……」
他啞聲說︰「我什麼時候說不要你了?一直都是你要趕我走而已!我是曾經很傷心,也曾經很痛苦,可是你自己,不是每次都先承擔了十倍之于我的痛苦?過去的種種,只要我們都不要了,就再不會覺得傷心,再不會覺得痛苦!」
她哭得顛三倒四,含含糊糊地說︰「我們……有將來嗎……」
他擦擦她漸緩的淚水,抬起她尖尖的下巴,篤定地說︰「我們今生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如果你不信,就用一輩子來檢驗。」今生今世,她再也逃不開他了。他的手指在她白玉般的臉龐上游走,低沉又溫柔地說︰「我愛你,杜微!」
這是他第二次的心語,較之上次兩人間緊張的情形,他們現在的氣氛真誠、幸福、深情萬丈。她的淚戛然而止,半張著被自己咬得通紅的櫻唇,似是怔住了。
他也不再說話,任她去消化遺失已久的愛情和告白。
黑眸里,她蒼白的臉上漸漸升起了血色,泛起了紅暈,像是一種生命力的表現,迅速將她大理石雕像般沉默的身形,渲染得渾然生輝。鬢邊早生的華發,皮膚上被火燒傷的紅跡,和粗布印染的農家衣裳,都阻擋不了她的美麗不可方視。
她漸漸煥發出一種形容不出的神采,臉龐奕奕發光,好似突然之間被注入了新鮮的生命力,在白燭下顧盼生輝。
良久,她才輕聲說︰「可不可以拿個東西給我?」
他點頭︰「當然。」
「在鏡子後面,有一樣東西。」她低聲說,「請你拿給我。」
他走過去,把手伸到鏡子後面,觸到了夾在鏡子和牆壁中間的一樣東西,硬硬的。他指尖微一用力,把那東西取了出來。
「你居然留著它?」他有些驚訝地說,手中執著一塊木板,正是他不久前負痛逃離北京時,在杜家小院里做的小小的墓碑。
回來之後他致力于解破她的秘密,從沒注意到,如什麼時候竟然偷偷把它挖了出來,一直藏在鏡子背後。
難怪,她總是對著那面鏡子恍恍惚惚,她哀悼的不是失去的美貌,而是遺落的心!
望著上面那入木三分的幾個大字「愛妻杜微之墓」,他毫不猶豫地雙掌用力。「喀喀」幾聲響畢,整塊木板化成了一堆木屑,他一松手,那堆粉屑就飄飄然掉在地上了。
他靜靜地開口︰「你心中的疑惑已經不存在了,現在,回答我一個問題。」他凝視著她,聲音微微有些發顫,充滿期待與渴望,「你是誰?」
她再不猶豫,再不徘徊,再不憂心忡忡,以同樣目不轉楮的專注回望著他。「杜微,我是成擲劍的未婚妻子!」
站起身,她奔過來,奔進了他寬厚的胸膛,奔進了這早已只屬于她的位置,緊緊摟住他挺拔的腰,淚撲簌簌地流下來,直流進兩人間的密合處,濡濕了他的,還有她的衣衫。
他則用力環住她瘦小的身軀,不住地吻著她有些燒焦的頭發,聲音有些感慨,也有些哽咽,「我等了你五年了,杜微……」
窗外,清輝滿地,月光溶溶,如紗如綢,灑滿杜家的小院、大地、河岸,樹影、屋影都朦朦朧朧,影影綽綽。
***
一場大火燒毀了悅友客棧和周圍的幾家店鋪。當皓月當空,滿天星光閃爍時,地上只留下一堆焦黑的木頭、殘垣斷壁和被風吹得歪歪斜斜的青煙,忽而有忽而無地飄在空氣中。疲憊的人們臉上帶著濃煙燻出來的黑漬,紛紛拎著自家的水桶回去歇息,夜已經很深了。
可是在樸實的人們爭相汲水救火,一片嘈雜時,在相隔不甚遠的一座高牆豪宅里,有人卻在院子里露天擺上一擺酒席,彼此觥籌交錯,吃得滿席狼藉,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享受著西邊燒通天的火勢。
「來來來!干了這一杯!」坐在座首的孫富親自倒了一杯酒,敬給一個瘦長臉,長著老鼠須的男人,「張老板不但當鋪經營得好,連江湖上的消息也是點水不漏,精通得很哪!」
張老板警惕地轉轉眼珠,看著旁邊的僕人都被遣退了,才接過酒,不無得意地說︰「哪里,這沒有什麼。我只是還在奇怪,都過去五年了,怎麼還有人來我們‘升記’詢問那柄金玉劍的下落。我心想,這事可古怪,就暗自派了些人手去查,誰想到居然查出個杜微的未婚夫。這也該是他命中注定!」他說著哈哈大笑,語氣中帶著奉承,「只要是敢和孫老板對著干的人,咱們能給他好下場嗎?」
「就是!我們這些人可都是背靠著孫老板這棵大樹好乘涼呢!自然您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末座的是個老嫗,和貌不驚人的張老板不同,年紀一大把了還打扮得花枝招展,渾身抹得噴香,衣裳都是最鮮艷的料子。「這就跟幾年前一樣,凡是孫老板看上的東西,我們拼了命也要弄到手,如果弄不到手,就干脆砸了它!」
孫富听得舒服,愜意得像是渾身每一個毛孔都要輕飄飄起來了。他模模肥胖下巴上長著的幾根胡子,冷笑著說︰「這一把火不把他燒得連根頭發都不剩,我就不姓孫!要是都像你們這樣識時務,哪會招得禍害進門!可偏偏還就是有人不識抬舉,敬酒不吃吃罰酒。像他們這樣兒的,我孫富自然不會輕易饒了他!」
張老板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壓低了聲音道︰「今天晚上這招‘斬草除根’果然唱得有水平!不僅咱們平息了幾年前的事情,還滅了他的口,免得他到處去亂說,萬一不巧告到官府去就不好了。」
孫富從鼻孔里哼著︰「告到官府我也不怕!」他伸出戴著大寶石戒指的手指,往脖子里一橫,惡狠狠地笑著說,「這就是跟我作對的下場——男的就一刀宰掉,女的,就送進妓院去做娼妓!」
升記當鋪的張老板恭維地說︰「這還是當初孫老板的計用得好,人也用得好!我一直覺得貴府里面養著那麼些雞鳴狗盜之徒,只會招來麻煩事端,誰知他們辦事還真是有一套!」
孫富的厚嘴唇樂得咧到了耳根,小眼楮泛出陰冷的光︰「那是!留著那些亡命徒,就是干這個用的。他們那次還真是讓我滿意,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就把個死讀書的呆子弄進了賭坊里,整治得現在連他爹娘都不認識他了!」听說他前兩天跳湖死了,反正已經沒用,孫富也就不去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