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陰暗。「他死了。被人殺死的。他和阿母都死了。臨死前,他把這個交給我。還給我。」他修正補充,從又皺又髒的褲子口袋掏出一只懷表。「是爸爸給我的。他借我戴。」關軫看見他手中的金質懷表,眼里淚光閃動。「你記得?」
「只有……一點點。」他握緊掌心的懷表,彷拂它能賜予他力量和信心。「可是我不記得這個地方,這間屋子。記憶……也只有一點點,很模糊。」他沮喪、挫折的搖搖頭。「我不確定我是誰。」「你是關輅,哥,你回家來了。」關軫伸出手想握他的手,又收回去,把顫動的手握成拳貼在身側。「我不知道。你……」他再度打量她全身,又搖搖頭。「這好像是個奇怪的夢。」「這不是夢,」她輕聲告訴他。「你回家了。你回來得正是時候。這個家需要你,哥。『巨霆』需要你。」「『巨霆』?」
「我們關家的家族企業。一直以來都是爸全心全力的支撐著它,壯大它,防著不讓……一些人破壞、瓦解它。現在他們等不及了,他們害怕,因為他們找不到我……他們找不到你,又無法逼爸把他們要的東西給他們,而你將會是繼爸之後,出來阻擋他們財路的人。他們無路可走了,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爸和你都殺了。」他困惑地看著她。「你是說有人要殺我?」
她愴然一笑。「他們已經做了。」
「做……什麼?」
「殺你。除掉關輅。對他們而言,關輅已經死了。只是他們不知道他們殺的不是關輅。」「他們殺錯了人?」
「不,他們沒有殺錯人,凶手殺的那個人的確是關輅,一個關輅的替身。」他皺緊雙眉思考,接著震驚地彈開眉峰,「你……」他猛退一大步,背抵上了門。「你是說……你……」她蒼白的臉浮上奇異的淒然夾著安然的微笑。「沒有關系,哥。你還活著,這是最重要的。」他眼楮張得大大的瞪著她。「你是……他們把你……他們殺了你?」他很輕地問,盯著她的眼神彷佛她會突然間變成另一種不是人類的形狀。她點點頭,表情變得冷漠、冷酷,漂亮的臉陰冷得教人渾身發毛。
「你……你死了?」他仍然無法相信或把她看成女人。而且遽然間,她甚至不是人。如果她說的是真的。她又點點頭。「不要怕……」
他去抓門把,發現他的手掌是濕的,他的手在顫抖。「你是……是……鬼?」「你不用怕我,哥,我是來幫你的。」
「不!」
他不知道他喊的是不是很大聲,是不是驚動、吵醒了屋里其他的人。他知道他必須離開這個地方,這個鬼。他終於開了門,半秒未停地拔足直奔過走廊,沖下回旋形樓梯,穿過大廳,一路跑出大門。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出大路好遠,才扭頭往後看。什麼也沒有。那個鬼沒有追來,「雲廬」也看不見了。他雙手按著膝,半彎身,急促地喘著氣,他因為跑得太急,呼吸幾乎調整不回來,胸口有些窒悶。他的雙腿發軟打顫,腦部因缺氧而發暈。慢慢的,他在路邊蹲下來。他離開六南村的家時,隨身帶著的簡單包袱丟在「雲廬」外面他露宿的牆邊了。不過是幾件換洗衣服,他不會回去拿了。他不會再回去「雲廬」。他需要好好想一想,雖然現在他還不知道他要想些什麼。
曙光初露時,他張開眼楮,發現自己坐在路邊打了一會兒盹。他揉揉眼楮站起來,望向通往「雲廬」的路那頭。他昨晚作了個好奇怪、好詭異的夢。他的胃咕嚕咕嚕地吵著。他模出口袋里剩下的錢。他不能再迷迷糊糊待在「雲廬」外面,思索如何尋他的身世之謎。他得去找份工作,找個住的地方。也許安頓一陣子後,他可以再回來看看。問題是,台北這麼大,他不曉得他該往何處去,及他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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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蝶下了計程車,匆匆跑向「民生」戲院,一面看看手表。其實從東區趕過來的途中,她已經看表看了十幾次,她遲到了足足四十五分鐘,電影早就開演了,就算她哥哥還在約好的地方等她,少不得又要敲她一頓「丫丫」的牛排。這還是小事,花掉她三分之一的薪水罷了,要听他嘮叨個至少半年,才會教她抓狂。急切間,琬蝶差點在跨過通道時絆一跤。她本能地伸手抓住就近的東西以平衡重心。那是個木梯。她抓著它時,搖晃了它一下。「喂!」梯頂上的人朝下喊了一聲。
「對不起……」琬蝶仰起頭,聲音卡在喉嚨里,血色迅速自她臉上褪去。梯頂的男人僅瞄了她一眼,回去繼續他的工作。他一手提著個油漆桶,一手拿著支筆刷,認真、謹慎地在電影廣告牌上一筆一劃修補上面的字。他那麼像他,又那麼的不像他。不像的是他沾滿五顏六色油漆的工作服,腳上同樣染滿色彩顏料的膠鞋。及他的工作。關輅什麼都可能是,但絕不會是畫電影廣告的工人。
而且關輅已經死了。死在她懷里。她還親自捧著他的骨灰壇回台灣,把他的魂靈送回他家,正巧不幸地踫上他父親同時遇害,家里正在辦喪事。她沒有進關家。她甚至沒有下車。
「我想你到這里就可以了。」凱文冰冷地自她手上拿走關輅的骨灰壇。「你和他非親非故,進去不方便。」
她在美國再三懇求,才得到允許和他們一起帶關輅的骨灰回來,讓她最後再陪他一段。她知道凱文說的沒錯,她和關輅緣盡於此了。此外,她總覺得關輅的死是她的過錯。若他家人問起,她如何以對,如何以答?
她不怪凱文充滿責怪和恨意的眼神。她的自責和罪疚更深。關輅的影子深印在她心中,她不曾試圖忘記,因為她知道她不可能忘得了。似乎他死後,她的一部分生命也跟著他走了。她沒有任何可以用來懷念他的東西,只有緊緊守住他們在一起短暫的一個多月的回憶,把那每一天、每一刻的點點滴滴,封上一層臘,封在她的心底深處。
她失神地仰著頭呆望著上面畫廣告的男人。怎麼會有個和關輅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呢?還是她太思念他,眼花看錯了?她無法移開她的目光,等著、期望著,希望他再把臉低下來,讓她再看一眼。彷佛听到她默默的祈求,或感覺到有人在下面看著他,他真的往下看了,琬蝶的心跳猝然停止。她沒有看錯,是一張和關輅一模一樣的臉,只是他的臉部線條要陽剛些,較男性化。他的肩以乎也寬些。坐在那上面,他的寬肩幾乎擋掉了她視界所及的一片天空。
「干嘛?」他問她。
琬蝶不知道如何回答。你長得很像我愛過的一個男人。太……難為情了。她應該道個歉,為剛才搖晃他的梯子,害他差點跌下來,然後走開。可是她舍不得走開,她想多看他一眼。想多看關輅一眼。或者留下個新的、沒有血的記憶。
男人納悶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他下來了。琬蝶的目光緊緊跟隨著他。當他落到地面,站住,和她面對面,她有片刻窒息,無法呼吸。面對她的分明是關輅本人,除了那頭過長、凌亂的黑發,和那身沾滿顏料和油漆的連身工作服。「干嘛?」他又問,一雙關輅的復制黑眼楮上下打量她一遍。「顏料掉在你身上,弄髒你的衣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