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不像。他的音調帶著些直率的粗獷,固執但友善。他的國語發音也帶著股閩南腔。他不是關輅。很像,像極了,五官完全一樣,臉型如同一個模子,可是他不是。當然不會是。關輅死了,死在她懷里,她衣服上染著他的血。
「沒有。」她繼續看著他,依戀地看著他,向後退開。「沒有。對不起,妨礙你工作。對不起。」她轉身走開之前,眼淚已經模糊了她的視線,可是她還是微微一笑,也看見了他眼里困惑的表情。她亡目的往前走,撞到一個人才停下來。正要道歉,那人先吼起來。
「搞什麼啊你?遲到了一個多鐘頭也!太過分了……」唐飛住了口,彎彎他一八O的身高,端詳他一六七的妹妹,兩行淚沿下她的鼻梁兩側,滑下臉頰到她嘴角。「怎麼哭了?好啦,好啦,不罵你就是了。我把票轉賣給另外兩個人了,沒損失,好了吧?」琬蝶舉手抹眼淚,卻越抹越多。它們滾滾而下,像月兌閘的水。
唐飛手忙腳亂的掏出手帕為她揩拭。「哎呀,不要哭了嘛,好了,好了,牛排也不要你請了,這總行了吧?」琬蝶抽著氣,設法止住淚水。她一把搶過手帕,捂著鼻子和嘴巴。
「干嘛?還偷笑啊?」
她用力擤一下鼻子,把手帕放進她皮包里。「對不起,哥。」
唐飛看著她哭得紅紅的眼楮。「怕我罵你,拿這一招來唬我,你越來越厲害了,明知道我最怕女人哭了。」
「我不是故意遲到,復旦橋上出車禍,車子全塞住動彈不得嘛,我能怎麼辦?牛排照樣請你啦。」
「得了,」唐飛環住她縴細的肩往外走。這個唐家的獨一無二千金,可是全家人捧在手心里疼著長大的。「快告訴你老哥,誰欺負你了?」
「哼,誰那麼大膽子?民生東路方圓一百哩內,有誰不識唐飛的英風颯颯?」
「唐飛的英名遠播自是不用提了,可是你走了好幾年哪,人家可不認得這個標致的美人是我唐某人的妹妹。」
「可見你名號還不夠響,面子還不夠寬。」她故意斜臉斜眼瞄他。「再不就是你長得太遜,人家想像不出你唐某人能有個如此沉魚落雁的妹妹。」
「我還飛禽走獸呢。」他捏捏她臉蛋。「從實招來,哪個膽大包天的臭小子惹你傷心了?」他們正好走出來到走道,琬蝶抬眼就看到那個畫廣告的男人。他還站在梯子旁邊,看著她,看看她哥哥,又看向她,眼中深沉的深邃表情,一下子就把琬蝶的心魂又牽了去。關輅深不可測的眼楮,如此鮮活的在她眼前。她走出唐飛環著她的臂彎,毫不自覺的走向那個男人。他的雙眸定定餃著她的表情,使她差點忘情的要過去抱住他。她抓住了一絲冷靜,停在他面前。「請問……你叫什麼名宇?」她想知道。她必須知道。她問得冒昧,可是她不在乎。
他眼中又出現困惑的表情。「干嘛?你認識我?」
唐飛也走了過來,站在她後面。「小蝶,你認識這個人嗎?」
她沒答理哥哥,一逕看住牽得她心口扭絞的臉龐。「不,我不認識你。只是……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他看著她半晌。琬蝶覺得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一絲恐懼。「你認識的人叫什麼名字?」他反問。
「他……」琬蝶猶豫著。他不可能認識關輅。何況人已死,告訴他亦無妨。「他叫關輅。」
他很快地眨了一下眼楮,拿在右手的筆刷掉了下去。他彎身撿起來,再面對她時,封閉了所有的表情。「我不姓關,也不認識叫關輅的人。」然後他粗率地轉身,登上了梯子。琬蝶張口想叫他,又閉上嘴,頹然垂下肩。
「怎麼回事,小蝶?」唐飛納罕地問。
她搖搖頭,流連地仰臉上望。那人尊注地工作著,她看不到他的臉了,只看到他長長的手臂緩緩一筆一劃動作時,肩臂上鼓起的肌肉,和他寬如壁的背。
第二天上午早場電影開演前二十分鐘,琬蝶又來到同一個地點。她今天比昨天早,因為她希望能在他開始工作前見到他。雖然他有可能昨天已做完他的工作了。她等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最後她想她不會見到他了。當她沮喪地轉身要離開,卻看到他站在建築轉角還沒有開始營業的眼鏡行鐵門邊,定定看著她。琬蝶和他對望了一陣子,鼓足勇氣走過去。他今天臉腮邊和下巴多了一層青髭,但輪廓依然是關輅的模樣。他不打算開口的樣子,琬蝶只好清清喉嚨,先出聲招呼。「你好。」
他點一下頭。「你找我干嘛?」
她沒料到他問得這麼直接,一時有些尷尬,難以回答。
「我看見你等了好久。」他說。
「你看見……你為什麼不叫我呢?」她更覺難為情了。好像做賊教人當場逮到似的。「我不知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她松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宇。」
他隔了一會兒才對她說︰「你可以叫我阿森。大家都叫我阿森。」
「阿森。」琬蝶試著對他微笑。他今天顯得有點防衛,而這個樣子使他更像關輅。「我姓唐,叫琬蝶。」
「我听到昨天那個男的叫你小蝶。」他說。
「你也可以叫我小蝶。」
他不吭聲,僵硬的站著。
「你……呃,」她沒話找話說,「今天不工作?」
「你令天不上班?」
「今天星期天……」她兀自笑了。「是啊,今天不上班。」
「我要工作。」他反倒說道︰「我想你會來,所以來看看。」
「而我真的來了。」她聳聳肩,掩飾她的尷尬。
「你找我干嘛?」他重復先前的問題。
她張嘴張了半天,「我不知道。」結果說道。
他低下眼,看著他又是顏料油漆又是泥土的運動鞋半晌。看向她前,無意識的踢踢鞋尖。「你昨天說的關輅,他是你什麼人?」該怎麼說?「朋友。」她答。「很好的朋友。」
「他在哪?」問這話時,他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他……」未回答,悲意先涌上,琬蝶輕輕咽一口氣。「他死了。」
「怎麼死的?」
如果她不是這麼難過和悲傷,她或許會注意到他忽然變急迫的語氣,和迫人的眼光。而且為了不想讓他看見她眼眶忽然堆積的淚水,她把臉轉開了,看著街上的車輛。「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只能如此回答。
「你怎麼知道他真的死了?」
悲慟太深,痛苦也太深,她完全沒有細察他這句問題的含意和語病。
「因為我在那。他死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她喊了出來才知道自己在大聲喊,淚水隨即奪眶而出。他沒有想,僅本能直覺地在她欲轉身走掉時,握住她的胳臂,把她拉過來,安慰地擁住她。她沒有拒絕,也沒想到要拒絕。她把臉埋向他胸膛。他仍穿著前一天同一件工作服,混合著油漆顏料和男性的體味鑽進她的呼吸,它們奇異的安撫了她。慢慢的,琬蝶鎮定下來,忽然記起他是個陌生人,他們站在面朝車來人往的騎樓走道上。她把自己拉開,羞窘的低俯著頭。「對不起。」
「沒關系。」他溫和地說︰「我要回去做事了。」
她立刻抬起頭。「我可以再見到你嗎?」不假思索地,她急急問。
他沉默了好久。「你可以來三樓的放映室找我。」終於,他告訴她。
放映室。一段揪心的回憶拉扯著她。「好。什麼時間對你比較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