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首次拜訪無非是恭維客套,話一完拜訪也就結束。偏偏阿爾芒又不會。當她坐起身來,將原來包在頭上的紗巾圍在脖子上,支起雙肘,聲稱她已經痊愈,這應該歸功于他,並且拉鈴叫人點起小客廳的全部蠟燭時,這位著名的旅行家在小客廳中已經呆了一小時,談天說地,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感到自己無非是這個女人玩弄的一個工具。繼剛才的巍然不動之後,現在接著來的是最嫵媚的動作。她向德•蒙特里沃克生轉過身來,答復剛從他那里挖出來的心里話,似乎那使她大感興趣。
她說道︰「您極力要我認為您從來沒有戀愛過,這真是想拿我開心。這確是男人們對我們的奢望。我們相信他們的話,純粹是出于禮貌而已!在這個問題上,難道我們不是通過自己的經歷,學會了應該相信什麼嗎?哪兒有什麼一輩子從來沒有一次陷入情網的男人?你們喜歡欺騙我們,我們這些可憐的傻瓜,也就听憑你們這樣做。因為你們的欺騙仍不失為對我們情感高尚所表示的敬意,我們的情感可是純潔無瑕的。」
道出這最後一句時,語氣里充滿了高傲和自豪,頓時使這位情場新手成了彈入深淵之底的泥丸,而公爵夫人則成了一位天使,重又向她特有的天際飛去。
「見鬼!」阿爾芒•德•蒙特里沃內心高叫道,「要向這個桀驁不馴的女人說我愛她,得怎樣下手呢?」
其實他已經說了二十次,或者更正確地說,公爵夫人從他的目光中已經看出了二十次。她看出來,這個真正大男子的激情,可供她消遣娛樂,可向她毫無樂趣的生活中注入一些樂趣。于是她已經準備在自己周圍極其巧妙地築起一定數量的堡壘,一定要他將這些堡壘一一拿下,才能允許他進入自己心中。蒙特里沃成了她任意耍弄的玩物,他要一面跳躍著跨過一個接一個的障礙,一面又要保持穩定,正如遭受頑童折磨的小蟲,從這個指頭跳到那個指頭上,以為是在前進,實際上那狡猾的狠心人不過讓它呆在老地方面已。公爵夫人也看出,這個性格剛強的人並沒有說假話,這使她感到難以形容的幸福。阿爾芒確實從未戀愛過。他對自己很不滿意,對她更不滿意,于是要告辭。見他那賭氣的神情,她心花怒放。她知道,用一個字,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便可以讓那神情煙消雲散。
「您明天晚上來麼?」她對他說道,「我要去參加舞會,我等您等到十點。」
第二天,蒙特里沃大半天時間都坐在書房的窗旁,抽掉了計其數的雪茄,以消磨時光,這樣總算熬到了更衣和到德•朗熱公館去的時間。了解這位男子偉大價值的人,見他變得如此渺小,如此戰戰兢兢,得知這位思想活動範圍可以囊括幾個世界的人,現在的思想卻縮小到一個嬌小情婦小客廳的比例上,一定覺得他怪可憐的。他本人也已經感到,這幸福太有失自己的尊嚴,所以為了挽救自己的一生,他是絕不會將自己的愛情向任何知心朋友傾訴的。當一個人墮入情網,佔據他的羞恥之心中,難道不總是有些羞愧麼?難道不正是他低聲下氣,才造成了女人的趾高氣揚麼?總之,難道不正是一系列諸如此類的原因,女人們不能理解,使她們幾乎毫無例外地總是首先將他們之間愛情的秘密透露出去麼?大概她們對愛情的神秘已經厭倦了。
「先生,」隨身男僕說道,「公爵夫人暫不見客。她正在更衣,請您在此稍等片刻。」
阿爾芒在客廳中踱來踱去,仔細揣摩著客廳中每一細部所表現出來的雅趣。他一面欣賞著來自于她、透露出她的生活習慣的物品,一面對德•朗熱夫人贊賞備至,雖然現在他尚未掌握其本人及其思想。大約過了一小時,公爵夫人悄然無聲地從她房中走出。蒙特里沃回過頭來,見她步履輕盈如影子一般走過來,不覺渾身震顫。她走到他身邊,卻沒有俗氣地對他說︰「您看我怎麼樣?」她對自己信心十足,專注的目光仿佛在說︰「我如此盛裝,是為了討您喜歡。」
只有一位老年仙女、那位受人歧視的公主的教母,才能如此巧妙地將這樣一縷輕紗圍在這個俏麗的人兒脖子上。她錦緞般的皮膚發出光澤,更將紗巾的每一褶縐襯托得色調更加鮮艷。公爵夫人簡直豐采照人。淡藍色的長裙,發際的鮮花與裙上的點綴交相輝映,仿佛通過豐富的色彩,賦予她窈窕而又變得飄飄欲仙的身段以固定的形狀。當她飛快地向阿爾芒滑過來的時候,垂在身旁的紗巾,兩端都飄舞起來。誠實的大兵情不自禁地將她比作在水上、花間飛舞並且仿佛與之合為一體的美麗的藍色小蝶。
「讓您久等了,」她說道,那聲調是女人要討男人喜歡時都會用的。
「如果我知道會見到象您這麼美麗的女神,我會耐心等上一輩子的;不過,提及您的美貌,確實不是恭維之詞。恐怕只有對您無限崇拜才能使您動心了。讓我親吻您的紗巾吧!」
「啊,去!」她說道,作了一個高傲的手勢,「我很敬重您,可以把手給您。」
于是她把還有些濕潤的手伸過來,讓他親吻。剛剛燻香沐浴完畢的女人的手,還保持著難以名狀的清新,絲絨般的柔軟,使你產生一種快感,從嘴唇一直滲入心田。所以,一個鐘情的男子,感官的欲念如果與他心中的愛情一樣強烈,這表面看去非常清白純潔的一吻,可能會激起可怕的風雨。
「您會永遠這樣把手伸給我麼?」將軍畢恭畢敬地吻著這只危險的手,謙卑地問道。
「是的。不過我們的關系也就到此為止了,」她嫣然一笑說道。
她坐下來,想戴上皮手套,卻又顯得那樣笨拙,皮手套一開始過緊,怎麼也套不上手指。一面她又望著德•蒙特里沃先生。此刻他正輪流欣賞著公爵夫人和她那反復動作的優雅姿態。
「啊,很好,」她說道,「您很準時。我喜歡準時。陛下說他就是國王禮貌的化身。不過,咱們私下里說說,我認為他最喜歡阿諛奉承了。嗯,是不是?您說呀!」
她又瞟了他一眼,向他表示那靠不住的友情。發現他幸福得說不出話來,為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興高采烈。啊!鮑爵夫人對作女人這一行,是再在行不過的了。隨著一位男子變得越來越低三下四,她深知怎樣提高你的尊嚴;隨著一位男子步步向前,越來越陷入多愁善感的幼稚無聊之中,她深知怎樣用空洞無物的奉承話來報答他。
「您千萬不要忘記九點鐘來。」
「好。不過,您每天晚上都去參加舞台麼?」
「那我怎麼知道?」她聳聳肩膀答道。那孩子氣的動作,似乎承認她是非常任性的,一個情人就應該這樣接受她。「再說,」她接著說下去,「這對您有什麼要緊呢?反正點帶我去就是了。」
「今天晚上,」他說道,「不大好辦,我的裝束不合適。」
「我似乎覺得,」她自負地望著他,答道,「如果有人會為您的裝束感到難堪,那就是我。不過,旅行家先生,您要知道,能夠挽著我的胳膊的人,總是超乎時髦之上的。沒有一個人敢挑他的毛病。看得出來,您還不了解上流社會,這樣我就更喜歡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