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象蒙特里沃先生完全卷入戰爭的進程及他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一般,有的男子,由于生活貧困或野心勃勃,或者由于熱愛藝術或科學,不得不投入緊張的工作之中,完全為工作所佔據。他們也體驗過這種不同尋常的心境,但很少有人公開承認。在巴黎,大概每個男子都戀愛過。哪個女人都不要的男人,沒有一個女人願意要。由于害怕讓人當成傻瓜,在法國便產生了普遍的自命不凡、愛說大話、謊話連篇的現象。在這個國度里,人家如果將你當成傻瓜笨蛋,那你肯定不是本國人。
此刻,一股強烈的向往之情——在荒漠的炎熱之中更加滋長的向往——和內心沖動,完全控制了德•象特里沃。這種內心沖動激越沸騰的滋味,他迄今尚未體驗過。這位身體健壯而又性情暴躁的男子,終于抑制住了自己激動的心情。可是,他一面跟人聊著無關緊要的事情,一面魂飛體外,發誓要佔有這個女子。只有通過這個意念,他才能進入愛情。他的向往變成了阿拉伯式的誓言。他曾經和阿拉伯人一起生活過,對他們來說,一個誓言就是他們與自己命運之間訂立的一種契約。他們把為之奉獻這一誓言的事業成功與否,看得比自己的命運還重,甚至把死亡也只當作是為事業成功而增加的一種手段。
一個年輕小伙子可能內心會這樣想︰「我多麼想讓德•朗熱公爵夫人作我的情婦!」另一個年輕人可能會這樣想︰「哪個家伙讓德•朗熱公爵夫人愛上了,可夠走運的!」而將軍心里卻在想︰「我一定要讓德•朗熱夫人作我的情婦!」當一個從未將感情給過人的男子,將愛情視若宗教,產生了類似的想法的時候,他真是不知道自己的進了什麼樣的地獄啊!
德•蒙特里沃先生突然從沙龍中溜走,回到家中,情愛初來的狂熱,首次激烈發作,吞噬著他的心。一位已到中年的男子,如果還保持著孩童時代的信仰、幻想、直率和熱情,他的第一個動作,便是伸出手去將他希望得到的東西抓在手中。後來,當他猜度到自己與那個東西之間的距離幾乎是無法逾越的時候,他也會象孩童那樣,突然感到驚異或焦躁不安。這種情緒使他意識到所企望的東西的價值,他會全身發抖或痛哭流涕。阿爾芒•德•蒙特里沃經過震撼心靈的最動蕩不安的思考,第二天,便處于肉欲的桎梏之下。真正的愛情集中在肉欲上壓迫著他。前一日他對待這位女子還如此具有騎士風度,第二天,她卻變成了最神聖、最可畏的權勢。
從此,她成了他的世界和生命。只要憶起她使他感受到的最輕微的激動,他以往感受過的最大的歡樂、最劇烈的痛苦便黯然失色。最迅雷不及掩耳的革命,只會觸犯物質利益;而激情則會使人的情感來個天翻地覆。所以,對于在生活中將情感看得重于利害的人,對于靈魂與鮮血多于理智和淋巴的人,真正的愛情會使他的生活發生完全徹底的變化。阿爾芒•德•蒙特里沃一念之差,便將他整個過去的生活一筆勾銷了。他象兒童一般,內心自問了二十次︰「我去呢?還是不去?」
後來,他穿戴整齊,晚上八點左右來到德•朗熱公館,並被帶到女主人身邊、這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他前一天看見的偶像,在一片燈火輝煌之中,她如同身披輕紗、綴滿花邊的少女,艷如桃李,潔白無瑕。他興沖沖地來到這里,為的是向她表白自己的愛情,仿佛在戰場上要打響第一炮一般。可憐的小學生!他看見,那飄飄欲仙的女精靈身裹一件棕色開司米浴衣,衣上的皺褶及飾帶都極為精巧,懶洋洋地躺在長沙發上。小客廳內光線昏暗。德•朗熱夫人見他來到,甚至沒有站起身來。她只有頭部露在外面,頭發雖然攏在紗巾里,卻亂蓬蓬的。她作了一個手勢,請蒙特里沃坐下。客廳中只燃著一支蠟燭,放在離她很遠的地方。顫動的微弱燭光使客廳顯得半明半暗。昏暗中,德•蒙特里沃眼里,作手勢的那只手雪白雪白,如同大理石一般。她用與光線同樣柔和的聲音說道︰
「若不是您,侯爵先生,若是我可以不講客氣的一位朋友,或者是我不大感興趣的無關緊要的人,我真要謝客了。您看,我不舒服得很呢!」
阿爾芒自忖道︰「我得立刻就走。」
「不過,」她接著說道,一面向他瞟了一眼。那火熱的目光,天真的軍人還以為是因為她在發燒,「您這麼熱情來訪,我真是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是否由于預感到您即將光臨,這一陣兒,我覺得頭已經不那麼昏昏沉沉了。」
「那我可以留下了,」蒙特里沃對她說道。
「啊,若是看見您走了,我不知道該多不高興呢!今天早晨我心里還想,我大概沒給您留下任何印象,您大概把我的邀請當成是隨隨便便月兌口而出的一句話了。這一類的話,從巴黎女子口中道出,那是不勝枚舉的。所以您不講情義,我事先就原諒您了。我們這個區在交友問題上多麼具有排他性,一位來自荒漠的人倒不一定知道呢!」
這字字珠璣,半低聲細語般地道出,一顆顆滾落下來,仿佛凝聚著令其發出聲響的快樂感情。公爵夫人企圖充分利用她的偏頭痛大撈一把,她的投機生意果然大大成功。這個女人假裝疼痛難忍,可憐的軍人倒真地為此心痛不止。正如克里庸听人講述耶穌基督時的激情一樣,他已經準備拔劍出鞘殺死「昏昏沉沉」了。唉!人家病著,怎麼敢啟齒談起她激起的愛情呢?阿爾芒此時已經明白,他這麼急匆匆地要將自己的感情擊中如此出類拔萃的一個女人,是多麼可笑。僅從一個想法上,他便理解了情感的全部微妙之處和心靈的需求。愛,難道不就是要學會辯護、乞討、等待麼?已經感受到的愛情,難道不應當加以表明麼?
他突然發現自己舌頭發硬,不听使喚。貴族城區的習俗,偏頭痛的威嚴,真正愛情的羞澀,都將他的舌頭凍僵。然而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遮掩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閃射出荒漠的火熱和無垠。這是如豹子雙眼一般鎮靜的眼楮,眼瞼很少低垂下來。這專注的目光使她沐浴在陽光和愛情之中,她非常喜歡。
「公爵夫人,」他答道,「您的好意我十分感激,我真怕表達不盡。此刻,我只有一個心願,那就是有能力消除您的病痛。」
「對不起,我要把這個拿開,我熱死了,」她說道,作出一個十分優雅的動作,扔掉了蓋腳的小墊,清清楚楚地露出自己的雙足。
「夫人,在亞洲,您這雙縴足恐怕要值一萬西昆(古代威尼斯金幣)呢!」
「游客的恭維,」她微微一笑,說道。
這個機靈人故意尋開心,使粗魯的蒙特里沃突然陷入一場談話之中。他淨說假話,要麼是老生常談和毫無意義的話。用軍事術語來說,他調兵遣將,不遺余力,仿佛當年查理大公被拿破侖死死纏住時用兵的情形。她從這位情場新手口里逼出的大量假話中,窺見了這開始萌發的激情已到了何種程度,狡黠地以此為樂。她踏著碎步將他引進錯綜復雜的迷宮中,打算把他扔在迷宮中,無地自容。于是她開始嘲弄這位男子,卻又樂于使他忘記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