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朗熱公爵夫人完全懂得,征服這個人需要付出什麼樣的臨時代價。就在德•摩弗里紐斯公爵夫人去叫德•蒙特里沃先生,好把他介紹給她的那一小會工夫,她已經決定要讓他成為自己的一個情夫,並且要將他放在所有他人之上,要他深深愛戀自己,並且要向他施展自己的全部風騷。這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純屬公爵夫人的任性而已。洛普•德•維加或者卡爾德隆,就是用這種材料寫成了《花匠的狗》(劇中女主人公某伯爵夫人,極為高傲,雖內心愛上了自己的秘書卻拒絕了他。秘書追求別人的,她又十分氣憤)。希望這個男人不屬于任何女人,卻並沒有設想自己要屬于他。
德•朗熱公爵夫人天生具有扮演賣弄風情角色所需的一切素質,她所受的教育又使這些素質更加盡善盡美。女人們羨慕她,男人們愛戀她,都有道理。能激發起愛情、能證明這愛情出于自然,能使愛情持久下去的一切,她一樣也不缺少。她那種美貌,她的舉止,她的言談,她的姿態,相輔相成,構成一個整體,賦予她一種天然的風韻。在女人身上,這種天然的風韻似乎就是意識到自己的魔力。
她體態勻稱,過分得意洋洋地分解自己的動作,這是唯一可以責備她的矯揉造作之處。從最細小的一個手勢,到她語句的特殊結構,到她遞送秋波時那種虛假的勁頭,她身上一切都很和諧。她面部的主要特征是秀麗端莊,她那完全法國式的豐富表情也破壞不了這秀麗端莊。這種變幻不定的態度對男子具有極大的吸引力。看上去,她月兌下胸衣和那套表演行頭時,可能是最令人心醉的情婦。確實,在她富于豪情的大膽目光中,在她嬌媚的嗓音中,在她言談的風度中,都萌發著愛情的全部歡樂。她使人看到,她身上具有高等交際花的一切品質。她的宗教信仰無論怎樣否認這一點,都無濟于事。有誰在一次晚會上坐在她身邊,定會感到她一會兒快樂,一會兒憂郁,那快樂和憂郁卻一點不象是裝出來的。
她會隨心所欲地作出笑容可掬、輕蔑冷淡、放肆無禮或過分自信的樣子。她似乎心地善良,事實也的確如此。處在她的地位上,沒有任何事情迫使她自輕自賤去心懷惡意。有時,她交替地表現出不加提防而又老奸巨猾,先是溫柔動人,後來又冷酷無情,令人心碎。不過,為了很好地將她描繪出來,難道不需要將女性的全部優缺點都集中起來麼?總而言之,她希望自己怎樣,就能怎樣;她希望日已顯得怎樣,就能顯得怎樣。她稍嫌過長的面孔頗有優美動人之處,縴巧細膩,使人想起中世紀的女性面容。她的膚色蒼白中略帶粉紅。可以說,她身上的一切都有過分嬌女敕的缺點。
德•蒙特里沃先生十分愉快地讓人將他介紹給德•朗熱公爵夫人。趣昧高雅可使人避免俗套。德•朗熱公爵夫人按照這種人的習慣接待他,既沒有向他提出一人串問題,也沒有向他說一大堆恭維話,而是表現出頗含敬意的風雅。這種態度往往使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感到高興,因為在男子身上,出類拔萃就意味著有些直覺,能猜度到女人一切情感方面的東西。她表現出某種好奇,是通過眼神;她進行恭維,是通過她的舉止;她施展出那種以溫言款語取悅于人的本領,這一套她較之任何人都表演得更加高明。不過她的全部談話,在某種程度上,只是信的正文。大概還有一個「又及」,用以道明主要思想。他們聊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在這過程中,只有語氣和微笑賦予字眼以一定意義。
談了半小時以後,德•蒙特里沃先生露出想悄悄告辭的意思,公爵夫人作了一個意義明顯的手勢,表示挽留。
「先生,」她對他說道,「能與您稍談片刻,我十分高興。不知您是否也有些好感,使我敢于邀請您光臨寒舍。我擔心這樣侵佔您的時間,是否過于自私。如果我有幸使您樂于這樣做,每天晚上十點以前,我都可以接待您。」
講這幾句話時,語氣是那樣嬌媚,德•蒙特里沃不由自主地接受了邀請。當他又投身于與女客保持一定距離的男客群中的時候,好幾位朋友都為德•朗熱公爵夫人對他表示如此非同尋常的歡迎,而半開玩笑、半正經地向他祝賀。這一艱難而著名于世的征服,肯定已經完成,而光榮是屬于近衛軍炮兵的。巴黎的沙龍中,人們特別喜歡消遣取樂,冷嘲熱諷從來不能持久,所以每個人都急急忙忙取其精華。這一題材,一旦被采用,在巴黎的某沙龍中,會激起多少善意或惡意的戲言,那是不難想象的。
這些無聊透頂的事,使將軍無意中十分得意。從他所在的位置上,許許多多朦朦朧朧的念頭將他的視線吸引到公爵夫人身上。他情不自禁地暗暗承認,在以其美貌誘惑過他視覺的所有女子當中,沒有哪一個比得上她;法國最豐富的想象力之期望于一個情婦的美德、缺陷和優美和諧,在哪一個女人身上也不曾表現得如此完美。一個男子,不論命運將他置于何種地位,當他在自己夢寐以求的女子身上,遇到了品德、容貌、社會地位三方面的完美統一,從她身上可以看到自己完全如願以償的時候,有誰不曾在心靈上感受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呢?即使這不是愛情的根由,這種幻想的完美,毫無疑問也是情感的偉大原動力之一。上一世紀的一位精深的倫理學家曾說過,沒有虛榮,愛情便是一個正在康復的病人(這是尚福爾的名言,原文是這樣的︰從愛情中將自尊心拿掉,實在剩不下什麼東西;一旦去掉虛榮心,那就是一個身體軟弱、步履艱難的正在康復的病人)。
當然,無論對男子也好,女子也好,自己愛的人高超出眾的地方,便是我們快樂的源泉。確信我們的自尊心永遠不會為所愛的人兒感到痛苦;他(或她)心靈高尚,永遠不會被輕蔑的一瞥留下傷痕;相當富有,其富麗堂皇的程度,甚至可與曇花一現的財閥相匹敵;才思敏捷,從來不會被狡猾的戲言所羞辱;風流俊美,可與全體同性的人相媲美。即使不說這就是一切,難道這不也是極其重要的麼?這些考慮,一個男子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完成。然而,如果有一個女子,在將這一切優點啟示給他的同時,又在初戀的前景中,向他展示出變幻無窮的嬌媚情趣,天真無邪的靈魂所具有的質樸純潔,賣弄風情女子衣著的千百褶痕,情愛的各種風險,這難道不會使最冷漠的男子動心麼?
下面我們說說此刻德•蒙特里沃先生在女人問題上處于什麼樣的境地,他的生活經歷在某種程度上又使這件事情必然具有千奇百怪之處。他年紀輕輕便卷入法國戰爭的狂飆,一直轉戰沙場。他對女人的了解,與從一家旅館奔到另一家旅館的來去匆匆的游客對一個國家的了解相差無幾。說不定要他談談自己的生活,他說出來的東西,與年已八十的伏爾泰對自己生活之所見會完全相同,而且還沒有三十七樁蠢事需要自責呢!可是他年齡這麼大了,在愛情方面卻完全是一個新手,相當于一個剛剛偷偷讀了《福勃拉》的青年。對女人,他無所不曉;但是對于愛情,他毫無所知。情感上的童貞狀態,自然使他產生全新的向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