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苟夫子再寫個‘平安歸來’及‘卸甲歸田’吧。」
「夫人……」祁磊一臉為難,「過年寫的都是些吉利話,沒人這麼寫的。」
湛碧落吱了聲,「我管人家怎麼過?對我而言,這兩只楹聯才是我彰榮王府現今最要緊的期盼。」
沒得說,祁磊只得照辦,接下來便是祭神祀祖的大事了,他利落地遣人在中庭列下長案,準備供以百分,百分者,乃諸天神聖之全圖也。
百分之前,陳設了滿里著糖蜜的酥炸面條黏合成塊狀甜點類之蜜供一層,隻果、干果、饅頭、素菜、年糕各一層,供上則牽以通草八仙及石榴等供佛花。
這邊人忙呼著層層堆壘,那一頭卻有只小手自桌下伸出亦忙乎著。
「小郡主!」
祁磊再也忍不住一把掀開了大紅桌巾,小手在空中停了停,半晌才爬出了個發上膝上全是塵灰蒙蒙的朱星姥。
遭人活逮,小丫頭猶是一臉滿不在乎的賴笑。
「好巧唷!祁伯,怎麼……」她目光巡游著眼前忙得不可開交的下人,嘴里還咬著的蜜麻花卻沒歇下之意,「大家伙兒都在忙?」
「是呀!」祁磊邊嘆氣邊整弄著郡主鑽出後被弄歪了的大紅桌巾,「既然看見大伙兒都在忙,好郡主,您就別再給大家添麻煩了。」
「大家在忙,星姥自是不能偷懶,」她先將手指上蜜屑舌忝了干淨後再出聲,「說吧!有什麼我能幫的呢?」
「真要幫忙……」
是祁磊兒子祁康過來出的聲音,他是朱佑壬的跟班,這回壬王上韃靼卻無論如何不許他跟,弄得他這陣子總是滿月復悶氣。
「就請郡主轉移陣地到灶房里去找東西吃吧!」
「不成!不成!」
朱星姥猛搖頭,「拜神最重誠意,所以這拜神用的供品沒得說,我都得先嘗嘗,確定吃了不會鬧肚子的才能給神吃,省得神明全排到了茅房外,那就沒人能幫咱們上天庭說些好話了。」
「讓神明吃郡主吃剩的東西?」祁康哼了哼,「這話可別讓王妃听見了。」
「就算听見了,她也沒心思理我,」朱星姥舌忝著手指頭,雙眸滴溜溜轉,「娘的心思全在塞外那生死未卜的大哥身上,這會兒,我就算用火燒了王府,她還會傻笑著模模我的頭,贊聲丫頭本事。」
「生死未卜」四字弄寒了祁康的臉,扔下手邊的活,他抑郁而去。
望著兒子猝然離去的背影,祁磊搖搖頭。
不能親自跟著王爺上戰場一直就是一這孩子心底的痛,這話若是由別人說出,早挨拳頭了,偏生,話是由向來肆無忌憚的小郡主說的,連回嘴罵都不成。
「祁總管!」遠處跑來個家丁,「必死居那里沒了熱水……」
「我去,我去!」朱星姥跑得比誰都快,「祁伯這兒沒人走得開,只我是閑人!」
聲音伴隨著人影漸邈,祁總管搖搖頭,恭送這難纏的「閑人」離去。
◎●◎●◎
必死居那兒原是華姑娘住的地方,王爺出征,華姑娘也沒了影,她雖沒說,可大家伙兒都猜她是陪著王爺去了韃靼,這對歡喜冤家雖從沒在人前表過態,但早就是眾人眼底最樂見其成的一對了。
這會兒,住在必死居中的是華姑娘的爹華大夫。
華大夫是讓王妃給死命勸留下來的,年關將至,府里人多點兒添熱鬧,華大夫留在必死居,歲末寒冬,居里開了幾日義診,不少病患還是聞訊特意自外縣趕來的。
除了華大夫,必死居另個幫手是朱姑娘。
這甫于幾個月前來到王府中的姑娘,娘親只讓大家伙兒稱她為朱姑娘,眾人聞言點頭不敢多問,事實上,不只祁磊,只要在府里待超過二十年的老管事都認得出,這姑娘和當年那昭灕公主似絕,只是,怎麼可能會有人在過了二十年後還能夠保有二十年前的模樣呢?
奇哉!敝哉!
可娘親向來不喜歡下人多嘴,是以,雖然幾個人心底都盤著疑思卻也沒敢多問。
那邊盤著念頭,這邊朱星姥已來到了必死居外。
厚雪堆黏在茅廬上,這幢自有小小院落的屋宇在雪飛季節另有一番極其可愛的風貌,小雪屋似地。
院中原是種滿花花草草的泥地上,這會兒全是白茫茫一片,別說花草,連依姣在時插的那堆小竹片都見不著了。
朱星姥蹲在籬笆外看見幾個上門求診的病人千恩萬謝地出茅廬小屋,送他們出來的是朱姊姊。
她也在這里?
朱星姥歪著頭想了想。
這朱姊姊出現得神秘,娘只說她是他們朱家的遠房親戚,原還要她喊她聲姑姑的,朱星姥可不依,兩人明明年紀相當,喊她姊姊已夠吃虧的了。
不知是否多心,她卻感覺得出,對誰向來都冷冰冰無所謂的華大叔,那雙深黑的瞳眸卻只在看見這朱姊姊時起了些許的不同。
不同些什麼?
朱星姥也說不上來,所以這就是她何以沒出聲想先在外頭偷看兩人私下互動的原因。
躡手躡腳她偷偷模模進了院攀上了窗欞,她難得輕手輕腳辦事,是以幾次咕溜溜險些滑倒在雪地里。
不過,也幸好,厚厚雪堆掩蔽了足音,她就算真摔了個狗吃屎,里頭的人怕也是听不著的。
棒著窗,里頭只他兩人,是個暖暖的小世界,朱星姥努努嘴,沒來由有些吃味。
吃味些什麼?
她也解釋不清,事實上屋中兩人始終忙著自己手邊的活兒,連交談都不曾,可怪的是,在他兩人之間,就是有股十分自然的默契,不需開口,都能知道彼此所需,並適時供予。
華大叔伸了手,朱姊姊便遞給他一抹濕巾子,華大叔這邊才咳了聲,朱姊姊那邊就送上了茶水。
他清理著菜單,她收拾著藥櫃,兩人之間的溝通,不消言語,一切清明!
為什麼?
朱星姥邊看心頭邊旋著不解,他們不是在王府里才認識的嗎?
認識不過一段時日,何以卻似乎已有著天長地久似的默契?
那交情,似乎,認識了至少超過二十年!
二十年?!
朱星姥笑自己,那朱姊姊連二十歲都沒有,他兩人又從哪去產生所謂認識「二十年」的交情?
「開年後,我要回鬼墓山了!」
是華大叔的聲音,朱星姥看見那正站在藥櫃前的朱姊姊明顯震了震,卻沒出聲依舊慢條斯理著手邊的活兒。
「你……」朱星姥看得出,只是一句話卻似乎讓華大叔深吸了半天的氣,「是否願意和我一塊兒離開?」
里頭朱姊姊半天竟愣著沒回頭,躲在窗外的朱星姥卻已在心底伸手伸腳,狂喊了百聲「願意」。
「昭灕……」
里頭華大叔出了聲,外頭朱星姥噘著嘴,原來,朱姊姊有個這麼好听的名,原來,他兩人早已熟得以名字稱呼了,她從不知道那向來冰冷著嗓的華大叔竟能有如此溫柔醇情的嗓音呢!
如果,他願用這樣的聲音喊她聲星姥,那可真是立刻要她去死了都成的。
「之前的事情,我一直找不到機會同你說聲對不起……」
「不,華大哥!」朱昭灕終于轉過身,一臉的認真,「你從不曾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情,反倒是我,始終還沒同你說聲謝謝,若不是你,世上早就沒了朱昭灕,二十年前就該沒了,你救了我,而我……」她咬咬唇一臉愧色,「卻還害你破了自己立下的重誓!」
二十年?!什麼意思?朱星姥听得茫茫然。
「你從來沒有對不起過我,」朱昭灕亮著美目,幽著嘆息,「你只是幫我延續了壽命,延壽,延壽,這世上也只你擔得起這樣的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