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可好,什麼迷霧、什麼昏沉都沒了,少年霍地被冷水驚醒坐起身。
坐直了身,雙眼綻開,那一臉愧疚還不及縮回身的小女孩就這樣摔進了他濕濕漉漉的懷里,弄得兩人同樣一身濕。
她好小,五歲左右吧,也難怪連盆水都拿不好,臉蛋生得很清秀,尤其引人的是,她有雙長長亮亮的丹鳳眼,小貓咪似地。
「對不起,」小女孩嘟嘟噥噥,手上一條濕布巾還往他臉上擦拭著,「我再幫你擦擦,待會兒就干了。」
「干?!」少年環顧全身再看了看陌生的屋內,漫不經心續語,「我看很難。」
「再難我也辦得到,只要你……」她咬著唇,「別告訴我爹!」
「你怕你爹?」
少年觀著她的一臉認真微有恍神,他也曾有過個五歲的妹妹,「也曾」,是因為妹妹死在瘟疫里了。
小女孩點點頭。
「你爹很凶?」少年想起他垂死前見著的死神,如此看來,她該是那死神的女兒吧!
她搖頭,「他不凶,他只是,」她歪著脖子尋著適當的字句,「他只是很偉大!」
少年點頭認同,他和她有同樣的想法。
「偉大」似乎會是個滿貼切的詞兒。
「你叫華依姣?」小女孩點點頭,「那麼,你爹呢?」
「我爹叫華延壽!」光三個字就說得她眼神發亮,胸膛抬高,十足十深以父親為傲的模樣。
「延壽?!」少年咀嚼著二字,久久不語。
「大哥哥叫什麼?」
「辛步愁。」他淡淡吐著,沒有特別情緒,對于劫後余生似乎並沒有太多激動。
「不愁?!不用發愁?」華依姣問著。
「不!」他糾正她,「是步入憂愁!」
「別愁、別愁!」她一臉認真用力搓平著他的眉心,「以後有我陪你,你就再也不用愁了!」
是嗎?
他心頭空蕩蕩,想起那一張張由生到死的親人面孔,由他們的快樂想到了他們的痛苦,驀然,他用力將身前的華依姣攬緊在懷里。
將頭埋入了她溢著草藥香氣的細發里認真地嗅著。
華依姣先是嚇了一跳,卻也沒出聲沒抗拒,淨由著他。
那是個溫熱熱、活生生、會呼吸、會叫他別發愁的小東西!
是否,真能熱暖起他凍寒得已失了知覺的心呢?
○●○●○
就這樣,十歲的辛步愁在鬼墓山上待下,成了死財門三徒華延壽的嫡傳弟子,成了「死人對頭」當今神醫的徒兒。
華延壽話少,辛步愁也是,兩師徒在一起的時間里除了傳授醫理、研習針砭之術外,鮮少有過旁的話題。
有關那場大瘟疫,華延壽不曾再提,辛步愁亦不曾再問,那段曾與他有關的過往歲月,似乎都已被他鎖進了記憶里,不願,也不堪再去踫觸。
表墓山上人雖多,可都很好相處,只要有人聲就會有笑語。
可自然,華家這死財門三徒之系是個例外。
華延壽寡言,辛步愁少語,久而久之,連華依姣都愈來愈漠了性情,三個人相處依恃的是眼神和默契,言語已然可有可無。
華延壽授徒毫不藏私,他依著進度按著順序,由入門到枝末,一分一毫依序傳遞給了徒兒。
辛步愁也有慧根,加上他的家人都是死于疾病,使得他習醫的心念更加堅定。
相較起,原是一塊兒習醫的華依姣就明擺著一點兒也沒承繼到華家神醫的血脈了,光個奇經異脈、點穴搜位,她就能搞得錯誤百出,沒多久,向來耐性就差的華延壽再也忍不住了,驅走笨女兒只單單教起了徒弟。
「陰、陽、表、里、寒、熱、虛、實,此乃八綱辨證,」華延壽詳解著,「其中陰、陽是總綱,表、熱、實可歸陽證,里、寒、虛則歸屬于陰證,咱們療病就是以調治陰陽,使其恢復平衡,即以‘陰平陽秘’為目的。」
辛步愁學得很快,不久便能舉一反三,並問出了艱深的問題。
一年後,辛步愁總算學完了基本醫理,一個春日清晨,他按例又來到書齋,卻沒見著師父,只在書牘上見著了留言。
到靈樞屋。
即使是向來淡漠的辛步愁,也忍不住要心旌動蕩。
靈樞屋?!那個向來被師父封為禁地的地方?
師父真肯讓他進去了嗎?
換言之,師父已經肯定他了!
辛步愁在屋外叩了門,華延壽開門讓他進入,為他介紹了屋中所有陳設及藥草貯放處所。
「習醫者所有理論都是假的。」華延壽看著徒兒淡淡出聲,「如果沒有實際動過手、扎過針、操過刀,那麼,一切都形同虛物。」
「這屋里有所有咱們習醫者所需的醫書和器具,」華延壽皺皺眉,「剛開始時自然不會讓你用活人試針動刀,師父會去擒些山中野獸供你試驗,不過,野獸畢竟不是人,很多情況是不能通用的,你要自己領會。」
辛步愁點頭。
「有任何狀況就喊我,就算下錯了刀也別怕,」他冷冷哼,「不怕用錯刀只怕救不活,有師父在,這點你大可放心。」
辛步愁無語,他羨慕師父能夠如此漫不經心的傲語,更深信師父所言屬實,凡「死人對頭」不許斷了氣的生靈,想來,是難有例外的。
而他,得要多久才能擁有師父一半的本事呢?
「靈樞屋上有閣樓下有穴室,閣樓與平面之處任你使用,惟獨地下穴室……」華延壽瞳眸閃著異樣的芒思。
「你不許進去!」
辛步愁再點了頭,連原因都不想問,師父會這麼說肯定有他的道理,沒什麼好問的。
不出兩年,靈樞屋便成了辛步愁最優游自在的地方了。
不過十三歲的他,卻已用刀如神,好幾日,在他將那些原是病懨懨生靈治至再度活蹦亂跳後,他在師父漠然眼底觀著了贊許。
師父雖然寡言,可他卻可從他的目光里獲得肯定。
對他而言,這世上除了得到來自于師父的肯定外,似乎已沒有更重要的事情了。
至于師妹華依姣,還是同兩人初見面時一樣,總愛三不五時尋些借口在他身旁打轉,除了他到靈樞屋時。
靈樞屋是禁地,華依姣在限制內。
辛步愁雖不擅語詞,卻也曾臆想過將來。
習醫濟世將是他日後惟一命途,如何成就一條活命是他惦在心頭最要緊的事,至于師妹,因著師父救他養他教他,這條命,早屬華家,如果師父當真開口,那麼,他會接過師父托付的任何事情,包括師妹。
可卻在一個夏日午後,他的認知起了驟變,他的世界重新起了組裝。
而這改變的開始,竟緣起于一只莽撞的野豹!
那是只已經受了傷的野豹,在辛步愁一刀劃開肚皮後,它哀哀慘叫,求生本能激發了野性,它狂動的四肢掙月兌了辛步愁的手,帶著血開始在靈樞屋里竄逃。
相對于野豹獸性的淒叫及張牙舞爪,辛步愁沉穩而冷靜,他皺皺眉,擔心的只是它的血弄髒了屋子。
幾番對峙後,野豹突然消失了蹤影,辛步愁漠著瞳,這家伙只有一條路,那就是逃進地下穴室。
他無意違逆師父的吩咐,可更不願的是,一只死豹子弄髒了師父的禁地。
他循著血跡下到了穴室,玄冶鐵門向來緊闔著,這會兒卻讓野豹用僅余力氣給推出了條縫,果真是只蠢豹,辛步愁還未走進里頭就已感受到了寒意迫人,這地方,它就算原不死也會被凍死的!
辛步愁推門而入,果不其然,見著了身上顫著白霜,蜷縮在角落里的野豹。
他搖搖頭正想趨至角落抱起它,不過是瞥眼的剎那,他卻見著她了!
一個睡在冰魄玉石里的美麗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