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他總覺得小狐狸豎直耳朵,似是听得懂他的話。
方拓儒自小埋首書堆,對外界事物興味不大,猶存赤子之心,這會兒雖是忙著趕路,卻在不知覺間竟同只狐狸說起話來。
「我對你有救命之思,在人類族里,」方拓儒笑著,純粹戲言,「回報救命之恩合當以身相許!」
「瞧你這雙漂亮的大眼楮,若為人類,必是個絕色佳人吧!」方拓儒笑語,「若真如此,擁有你一生一世不足,我要的至少是三生三世!」
雪地漫飛里,他並不知道,一句戲語改變了兩人幾世宿命!
第一章
牆里秋千牆外道,
牆外行人;
牆里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
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不是方拓儒第一次听見隔著牆傳來的歌聲了,卻屢屢,那甜軟軟含笑的嗓音總迫使他擱下手中書冊,睇著高高牆垣,臆思著這樣悅耳誘人的聲音會是隸屬于一個怎樣的女子?
這在從前是絕不可能的事情,他向來是個專心于經典里的人,鐘鼓無擾,風雨無覺,現在,竟會為了個未曾見過面的女子魂不守舍?!
「少爺!」推門進來的是墨竹,見少爺歇下書卷,他笑了,「您真厲害,算準了我會送蓮子湯來,是以停下來歇口氣。」
方拓儒不想多做解釋,伸手接過蓮子湯,這是母親刻意冰鎮過的甜品,夏日炎炎,消下不少躁氣。
「讀歸讀,」墨竹將托盤擱在腋下,嘆口氣,「可您還真是沒有功名的命,前幾年府上多事,再來臨出門前讓太夫人的病傍延遲丁,後來途中還遇上了方國珍興兵作亂,朝廷追捕漏網之魚,一路上封城閉路,硬把咱們給困住了,俟月兌身,人家也考完試,」墨竹搖搖頭,「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提起被困在西寺坡的事情,墨竹滿心惋惜,方拓儒卻不太介懷,求取寶名是父親的意思,這樣的亂世里,為官並非好事,雖然,當個手無寸鐵的一介草民同樣困頓無助,外頭到處起亂事,武陽村里這幾年雖然還平靜,但誰都不敢保證這樣的歲月還能有多少時候。
同村里年長方拓儒十來歲的友人劉基是個例子,劉基是個不世奇才,中舉後曾被授為江西高安縣丞,輔佐縣令.卻在清官難為的環境里得罪了一幫惡勢力,屢遭毀謗,辭官後三年再仕,直言脾氣不改,照例又惹了些閑氣,辭官後他移居杭州,寄情山水,在西子湖畔、武林山麓,飲酒賦詩,遣興自娛。
劉基曾與方拓儒聊起,這時節,要不就昧著良心出相人仕,但求苟存,要不就干脆隱居山林,閑雲野鶴,游仙去也。
「看著吧!」劉基說得肯定,「這天象,很快就要改朝換代的!」
方拓儒深信劉基本事,除了滿月復經史詩文,他還深諳陰陽八卦及風水佔卜,向來是個料事如神的奇人,若非上有高堂,方拓儒會學劉基四處野游,印證所學,並尋覓亂世中的英雄,輔佐他樣成就功業。
「若無功名命,何勞功名念!」方拓儒對著墨竹笑,「那回出門也不算全無收獲,除遍覽西寺坡冬雪美景外,咱們還帶回了個腳力不錯的老驢。」
「快別提起那頭老驢——‘太老爺’了,提起這畜牲,墨竹就一肚子氣,」墨竹自鼻里哼了聲,「這老東西還真不辱沒了我幫它取的名字,生眼楮就沒見過這麼不懂規矩的畜牲,好吃懶做,連灶房里的余管事都嫌它不中用,外出買米扛鹽都不曾使喚過‘太老爺’當勤。」
「還不全怪你!」方拓儒耳際滑動著小書僮的抱怨,眼線卻攀上窗牖外飄浮的細雲,「給個畜牲取這樣尊貴的名,也難怪它生嬌氣。」
「怪不得墨竹,誰叫這畜牲硬脾氣,不肯馱那頭受了傷的狐狸,害您還得一手血污踱在雪地里,小的氣不過,這才給它起了這樣的名字。」
方拓儒但笑不語,虧這小于敢責怪「太老爺」,那一天,這小子還不也是有多遠躲多遠,避之惟恐不及的模樣?墨竹重提此事,方拓儒眼前忍不住啊起一雙漂亮星燦的瞳眸,因為那頭他在雪地里救起的小狐狸
那日在雪地里踽踽緩行了三十多里,俟人壽縣,已近夜半,墨竹滿口叨念,說是狐狸誤了行程,對這事,方拓儒倒不曾放在心上,入了客店,要間上房,墨竹打地鋪慣了,行腳一日夜,倦極連身子都未洗,倒頭就睡。
方拓儒先從瞌睡連連的店小二那兒要來了刀傷藥及紗布綁條,處理完雪狐傷勢後,再將它擱在地鋪上,靠在呼嚕作響的墨竹身旁,自個兒則帶齊了換洗衣物至客棧另設浴所洗浴。
再困、再累,身上若有異味,他會睡不著,這是他的習慣。
一俟回房,卻發現小狐狸在他床上,偎在他枕邊,見他進房,它翹首覷著他的動靜。
方拓儒失笑,搖搖頭去了外袍,僅著單衣上了床。
「你不想同墨竹睡?」他的語氣倒像在問個孩子。
狐狸當然不會回答,骨碌碌的眼珠子轉了圈。
「嫌他吵?」似乎是為了配合方拓儒的問題,墨竹鼾聲響起。
「還是因為他趕了一天的路不洗澡,身上發臭?」
那一瞬,方拓儒似乎看花眼,他仿佛見著狐狸眼底亮起了輕笑。
「你若硬要與我擠一鋪,話我說在前頭,」方拓儒攤平被一本正經同只狐狸約法三章,「睡著後會不會出聲,我自個兒也不清楚,你可別嫌吵,咬我一口,我睡熟後向來會打轉,觸著你傷口,怨不得我,最後一點,也是最要緊的,」方拓儒抵近狐狸身上嗅了嗅,眼神亮著訝異,「什麼不靈,我鼻子最靈,怕異味得很,嗅到臭味會忍不住把東西踹下去,尤其是如你輩者的狐騷味,奇的是……」他模模小狐狸柔順平服毛茸茸的頸項,淺笑,「你身上竟沒有那股嚇人的狐騷氣味。」
不只沒狐騷味,夜蘭人靜,夢境里,方拓儒鼻端不時有股軟軟的甜香襲人,在他不設防的當兒,纏入他的記憶里,當時,他並未意會到這股香氣竟是來自那蜷在他身旁的小狐狸。
棒天清晨,方拓儒醒在天光里,地上的墨竹卻尚在夢里。
他會醒來是因臉頰上有股毛茸茸的東西搔著他,待神智清醒,他才看清,是那只小狐狸,它正用尾巴將他喚醒。
一夜休養生息,那小狐狸倒是恢復得快,神采奕奕。
「這麼早把我叫醒,」方拓儒想起墨竹有關「中山狼」的警語,打個呵氣,「別真如墨竹所言,傷好了,接下來你決定該是填飽肚子的時候了嗎?」
小狐狸偎近他懷里,瞪他一眼似的,繼之舉高頸項到方拓儒跟前,這時候,他才看清,在它左前足踝上被扣了圈上頭刻著奇怪文字的銀環。
「戴著不舒服?要我幫你解下?」他總算明白了它的意思,猛一使勁,他用力幫它撐開銀環。
就在掙開銀環瞬間,小狐狸由他懷中竄出跳上窗欞遁走,臨去前,它回頭顱了方拓儒一眼,那一眼不全是感激,深沉難懂。
窗簾子晃呀晃,方拓儒手里還捏著銀環,睇著那個還負著傷的小家伙毫不戀棧地離去,不知何以,心頭升起莫名悵然。
再回到現實里,方拓儒對于自己當日為只狐狸失常的心緒失笑,自小他從未曾興過豢養一只寵物的念頭,當時,也不知道是哪兒不對勁,竟會對只狐狸起了眷戀。
這會兒听見墨竹重提此事,他的神思忍不住又回到那只曾蜷在他身邊睡了一夜的小狐狸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