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粗獷男子濃眉緊皺、滿臉煞氣,令人退避三舍,他一語不發地拿紙巾擦拭胸前,那位女士連連道歉後,逃命似的跑開。
「抱歉,失陪一下。」也注意到那頭情況的梁總匆匆上前。
只見梁總對他表示關切,他臉色不怎麼好看地回了幾句話。她察覺他瞄了出口一眼,猜他應該是想走了,但梁總似乎出言挽留了他,因此他非常勉強地打消去意,卻消不去眉宇間的陰霾。
她移開目光沒再看他,無法否認心中多少有些失望。本來以為雷文會是個斯文有禮、風度翩翩的紳士,沒想到他看起來跟自己想像中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們的緣分卻未止于此。散場後,她搭捷運回家,意外地在同一節車廂上見到醒目的他,就在她身後,與她隔了一個人。
尖峰時段,車廂上人潮洶涌,她百般無聊地目光隨轉,忽地感覺身旁的年輕女子朝自己靠攏了些,肢體異常僵硬,她奇怪地回眸瞥去,發現對方臉色蒼白,而她身後有個男人正過分貼近一一「你這男人之恥!」還沒反應過來,一聲暴雷似的大喝震動耳膜。
她一轉頭,愕然見到那男人被一人扣住手腕,那是……「你、你干嘛?」相貌斯文、配戴眼鏡的男子臉色發青。
「我干嘛?是你干嘛吧?」雷文一一也就是雷昱野,惡狠狠地瞪住他。
「你這只賤手剛才干嘛來著?好大狗膽竟敢偷模小姐。」這陣騷動引起注意,車廂里的乘客全往這邊看來,眼鏡男驚惶失措,發青的臉轉而脹紅,大聲反駁︰「你少血口噴人!」
「他剛剛是不是偷模你?」這句是對那女子發問的。
那女子淚盈于睫,難堪地低著臉,輕輕點頭。
「胡說八道,不是我!你有什麼證據一一」
「眼見為憑。你這混蛋還想抵賴?」雷昱野狂怒。「看你相貌堂堂,卻是個斯文敗類,搞臭男人的名聲,還敢作不敢當,罪加一等!」
眼鏡男破他的氣勢嚇壞。瞧這男人怒發沖冠,面目猙獰,再一看,媽啊!不得了。他西裝外套內露出的襯衫,胸前一攤刺目腥紅,那……難道是血跡?難道這、這家伙剛殺過人?眼鏡男倒抽一口涼氣,對……肯定是,看他那張臉,他絕對殺過人!「英、英雄饒命……別、別殺我。」腳一軟,撲通一聲跪下,臉色慘白,簌簌發抖,連連求饒。
他那副孬樣,更讓雷昱野氣炸。「你他媽是不是男人,跪我干嘛!」
彬地的男子,長相溫良,可憐兮兮,反觀在他面前怒吼的男子,凶神惡煞似的,怎麼看都像是壞人在欺壓良民,連那個被英雄救美的小姐都被他凶狠的樣子嚇到,膽怯地縮在扶桿後。
只有從頭到尾目睹一切的莫靜蕾絲毫無懼,她怔望他昂然而立,威風凜凜,有如神將;那張橫眉豎目、稜角分明的臉,變得一點也不可怕……為什麼會覺得他可怕呢?她慚愧自己先前的失望多麼膚淺,這人遠比自己空泛的想像要好多了啊。
這時,列車到站,眼鏡男冷不防跳起來,沒命似的沖下車,見到前方有名捷運警察,揪住他大喊︰「救救我!車上有殺人犯!」警察大驚,見到追下車的人,嚇!鐵定是這家伙。「不許動!」
「這家伙是!」雷昱野怒視那躲在人後的孬種。
什麼?警察一頭霧水,混亂了,看看身後發抖腿軟、臉色如土的眼鏡男,再看看眼前這……老大!他絕非善類。「我叫你不許動!」
無端被人拿警棍指著,雷昱野氣到快嘔血,正要破口大罵,尾隨而至的莫靜蕾先一步幫著解釋︰「警察先生,那人是。」警察一楞回頭。
這……橫看豎看,他都像是受害人啊。
「是啊,警察先生,你弄錯了啦。」幾個跟下車來看熱鬧的好事之徒,也圍上來七嘴八舌幫忙解釋,終于理清誤會,警察尷尬道歉。
一位歐吉桑覺得看了場精采好戲,對雷昱野哈哈笑道︰「少年仔,你真衰咧,以後踫到這種事少管為妙,這年頭太熱血只會惹禍上身啦。」
「什麼話!」雷昱野還在氣頭上,一听,加倍不爽,瞠目咆哮︰「別說以後,就是剛才再來一次,我照樣要抓這下流胚子!」哎唷喂呀,不慎被怒火燒到,歐吉桑連忙閉嘴,大伙都乖乖扮啞巴,心中直念阿彌佗佛,怕怕、怕怕,此男戾氣深重。
但是,在旁有個人卻與眾不同,覺得那不是戾氣,而是浩然正氣。
這年頭,很多人好事,更多人怕事。更顯得此人多麼難得。
這男人,額爆青筋,臉色肅殺,聲音里滿是火氣。這一刻,她聯想到那火車模型活過來,氣勢磅礡,無視險阻昂然前進。
那一聲咆哮,就這麼,震動她心扉。
她怔怔仰視那魁梧身影,輕微恍神,霎時如時空轉換,回到多年前那個豆蔻少女,情實初開,為了一個少年,心跳不已。
依然記得,那年盛暑,烈日普照的午後,操場的柏油被曬得滾燙到可以烤肉,空氣悶得讓人有點喘不過氣,趁體育老師有事離開,一群學生在樹蔭下乘涼偷懶,幾個男同學在升旗台邊負責把風。
幾個同學口渴,偷溜到福利社買飲料,她偷看升旗台旁的他,猶豫了好久,終于也大著膽子偷溜,想買飲料送他,假犒勞,真示好。
懊怎麼開口才不會不自然呢?回來的一路上,她緊張地一直在思考,還沒到操場,卻見他跟同伴站在穿堂邊乘涼,已跟人換了班。
「剛剛莫靜蕾是不是也偷溜去福利社啦?」意外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她心頭一跳,反射性藏身樓梯間。
「哼,老師不在嘛,就不用裝乖寶寶了。」一句輕蔑十足的話語,使樓梯間的人影瞬間僵住,因為那說話的人是……「哇,你干嘛?好像很討厭她。」
「她本來就很討厭好不好?老對我擺臉色,也不知才個屁。早上我負責收數學習作,逼不得已到她面前,她就一副不屑我的死德性。」
「真的假的?不會吧,你哪惹到她了?」
「誰知道啊?管他的,反正我也看她超一一不爽啦!」他們又講了一會兒,然後趁老師還沒回來,也溜去買飲料。
那道人影始終在那,似尊雕像,站了好久好久。陽光斜斜照進來,即使被建築物擋去大半,熱度還是強勁,強勁得讓人微微發暈。
「到底是……」茫然的一句呢喃,融化在暑氣里。
困惑的少女,歪著腦袋,懷抱著為了不讓人起疑而買了人人有份的冰冷礦泉水;酷暑中,瓶身泌出水珠,滴答摔落地上。她拿起其中一瓶,貼上額際,想以痛快的冰冷刺激熱昏昏的腦袋清醒。
到底是……哪里出錯了?唉,想不明白。
那是她國一的第一次想不明白,後來,國二的第二次想不明白,再後來,高一的第三次想不明白……到最後,不明白也明白了。
出錯的,只怕是她。她可能天生有病……不,不是病,是奇怪的缺陷。
只要面對心上人就會害羞緊張,雖為人之常情,不幸的,是她不像一般會因此而臉紅紅、羞答答的可人,而是會變得面無表情,越羞怯,臉部僵化就越嚴重。更不幸的,是那時而並發的表達不良癥,讓她木訥難言。
只要是她喜歡的人,好一點的,會覺得她冷漠難近;慘一點的,會覺得她目中無人。無一幸免。經歷這樣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慘綠少女時代,任誰都會認命收心,把對戀愛的甜美憧憬丟到糖果罐里喂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