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遇在案上燃起了暗玉水沉香,淡淡沉香透過白玉雲爐冉冉升於空氣之中,幽香醉人,恬靜優稚。
瞳婷提著一顆心走至琴架旁,架上的琴通體墨黑,與她平日所練的琴不同,但她也知道,四哥的這把琴一定價值不菲。
怯怯然在椅上落坐,眼光看向四哥,他走回了書房另廠一方的大桌後,埋首於一堆足以將她淹沒的帳簿中,頭也沒抬、看也不看她一眼。
四哥不直接以雙目盯著她練琴她是很慶幸啦,但是那股懾人的壓迫感依舊在,而且她也知曉四哥的耳朵肯定豎得緊了。
深吸一口氣,微微舒展兩肘,兩腕懸空,她又偷瞄坐於另一頭的那人。怎麼辦?她的掌心已然汗濕,還微微顫抖。
吸氣再吸氣,她告訴自己,不要緊張、不要怕。
大……大不了忍一下就過去了。
久久未听聞琴聲的朝遇抬首,就見到她還在盯著琴發呆,微有惱意,悶咳一聲,隱隱暗示他的不滿。
悶咳聲讓瞳婷嚇了一跳,連頭都不敢亂動,因為她可以感覺到四哥此時此刻一定在瞪她。
心一慌,連忙開始彈琴。
琴聲初時尚好,但隨著她止不住指間的微顫,彈奏出來的琴音愈來愈嘈雜,愈來愈混亂,愈來愈偏離原來的曲調。
才彈錯一小段,她就更心慌手亂,結果琴音就彈奏得愈來愈離譜。
听聞如此的琴聲,朝遇的眉間狠狠的打了一個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臉色是一陣比一陣難看。
琴聲嗡嗡,已尖銳至震入耳膜的地步。
一咬牙,朝遇鐵青著臉憤怒叫道︰"停止!你到底在彈什麼?"
瞳婷停住十指,她也不敢相信自己怎會彈得那樣糟糕,而四哥飽含怒意的斥喝更是讓她的心髒差點停擺。
"四哥……"
"我從來不知道你的琴藝會那麼樣的糟糕。"
"我──"
"行了。"朝遇嘆了一口氣,往椅背靠躺,有一股莫名的煩躁,"繼續彈下去,練足了一早上再說。"
瞳婷兩眼蓄滿水光,內心無限委屈,唇一抿,忍住不讓淚水滑落。
手一抬,還是又彈奏起來。
朝遇放下手中的筆,听著依然雜亂無章的樂音,胸腔內為之一緊,她的琴藝遠遠不如他所預期的……
第二章
"還是不行。"朝遇看著手里的臨摹帖與詩卷,蹙著眉搖搖頭,臉上維持的幾乎都是同一號表情,"這兩首詩寫得文不對題,遣辭用字不當,這三篇帖子寫得也是韻味不足。"
仰起頭,他深深看著立於眼前的人兒,"這一些,全都重寫。"
瞳婷低垂著螓首,聲如蚊蚋地答道︰"知道了。"
"很好。"他起身,一整衣袍走向門扇,"晚些我再來抽檢。"
"是,四哥。"像個小媳婦般頭也不敢抬。
直到小桃將朝遇送出門外,瞳婷才拾起頭,垮著一張芙蓉面,難過的啞著嗓音,"嬤嬤,四哥這回要待到什麼時候?"
"我也不知道,我問過總管,他也說沒個準,少爺的心意誰也猜不著。"她老早就去打听,也苦惱著,"但是听說少爺已經先壓下許多地方的生意,這一趟很有可能會在揚州待上很長一段時間。"
"不會吧!"一听聞此噩耗,瞳婷不只小臉垮下,連縴弱的身軀也軟軟地垮在床榻上。"天啊!"
"又喊天!這已經是小姐今日.喊第三十二次老天爺了。"小桃走了過來,做了一個鬼臉,"老天爺一定會覺得小姐很煩。"
瞳婷用紅腫的美目瞪小桃一眼,"幸災樂禍,太過分了。"
小桃聳聳肩,又重新替小姐準備筆墨紙硯,好讓小姐"再度"準備罰寫。"好了啦,小姐再不寫,今夜就別睡了。"
"寫寫寫。"嬤嬤將嘴中猶嘟嘟嚷嚷的瞳婷扶起。"這些天我寫了多少,都已經腸枯思竭了。"也就是說已經掰不出那些無聊的詩句了。
"不然呢?"嬤嬤將她哀哀欲泣的臉龐轉至桌前。"別想指望嬤嬤我,我可是大字不認得多少。還有啊,請小姐好好認真寫,小姐的罰寫已經超出原本少爺交代的功課了。"有大半的時間都在罰寫,真不知道小姐腦袋瓜里在想什麼?
瞳婷乖乖認命的拿筆沾墨,寫起她的臨摹帖,她也不想為了這種小事耽擱她的寶貴睡眠,四哥現在在她的心目中跟惡魔差不了多少。
嬤嬤悠哉飲進小桃送來的茶水,若有所思、目不轉楮的看著瞳婷。
瞳婷狐疑的回看嬤嬤,"嬤嬤在想什麼?"
這麼盯著她會讓她寫不下去耶!
"我在想……"嬤嬤想起以前,"我還記得從前,是多麼喜歡少爺,天天盼著他來,等不到人就哭得唏哩嘩啦,誰也哄不停。"
"咦?有嗎?"騙人的吧!
嬤嬤閉起眼楮回想,"以前,小姐才這麼一丁點大呢!"用手比比高度,那時幾歲?八歲還是九歲?
是嗎?她咬著筆管,有很多以前的事她都已經記不起來了,她跟四哥,還有她的童年……
一連數日,瞳婷的琴藝卻有愈來愈慘的趨勢,書房中的氣壓愈低,她的十指就愈不受控制,而四哥一次比一次凝重的臉色只是讓她的恐懼益加深厚。
嗡嗡琴聲自封憶軒中傳出。
慌亂如雪崩,不穩如奔馬,雜雜亂亂猶如千軍馳過,四個字形容──雜亂無章。
琴聲中听不到風的聲音、鳥的啼唱、桃花的飄落,以及及人們的情意。
"夠了!"朝遇手中的墨筆扔出,毫不掩飾沖天的怒氣,爆吼出聲,憤而起身,踹翻原本坐的檀木大椅。
周身夾帶著驚大震怒朝她而去,"你……"手指著她,卻好半晌說不出話來,無奈至極的他甩下了袖子。
轉身,兀自來來回回踱起步來。
全都亂,全部都亂了,他所預期的事全都偏離了他所想的,這些年他到底在做什麼?他以為……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中。
就等今年,他可以討回他的東西。
可是……煩躁的爬亂頭發。
"四哥……"
"不要叫我!"
朝遇一個旋身,伸手將離他最近的一張紫木茶桌一掌擊下,堅硬的茶桌登時崩裂粉碎,碎屑飄飛,惹得瞳婷淒聲慘叫。
"你自己說,這些年來我替你尋了多少琴師?"
"二……二十位。"
話語破碎,她忍不住駭人驚恐,一串串的淚珠被震出。
"結果呢?我養你、育你那麼多年,你還給我的是什麼?"當他花了難計其數的時間與金錢之後,才發現到頭來都是一場空,那他多年的期盼怎麼辦?
他以為他可以很放心,他也相信他所養育的不是個簡單的女娃兒,但是這一切的環節到底錯在哪里?
"對不起,四哥,對不起……"她發出細碎的哀泣聲。
她不是故意的,但就是無法控制自己,可是除了"對不起"三個字外,她吐不出其他字。
對不起有什麼用?再說一千次、一萬次的對不起也於事無補……
朝遇心煩意亂的想著,回頭就看見一張慘白哭泣的小臉,無助的縴肩因啜泣而顫動。
這個情景……好熟悉。
他的心微微一震,從什麼時候瞳婷變得那麼怕他?記憶中的那個愛笑、愛鬧、愛黏著他的小女孩已經不見了?
他忽然想起,這個情境就猶如他第一次見到她那樣,無止盡的害怕,蜷縮在角落里。
然後,淚水泛濫,迷離的水光讓眼瞳中的藍色更加晶亮……
藍色!瞬間在他眼前彌漫。
原本有些柔軟的心再度變得如石般堅硬,他的眼眸中盈滿了狂焰怒火,向前大跨一步,一拳擊在琴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