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不見為淨!
平安拍拍掌,站起身,從窗欞瞧見啞奴在書樓外的涼亭替她擺好了午膳,便暫時將不愉快拋諸腦後,開心的往涼亭走去,看今日啞奴又端出什麼好料理。
「好香哦……這是金針拌百合對不對,菜色真漂亮!」平安食指大動,拿起筷箸毫不猶豫開動。
「啞奴,你不要楞著不動,坐下來一塊吃。」
察覺啞奴神色淒苦、蓄滿濕意的水眸像是快哭了出來,她關心的問︰「啞奴,你怎麼了?」
啞奴搖頭,閃爍的眸光逃避平安詢問的視線。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
啞奴還是一逕搖頭,豆大的淚珠因她的動作滾出眼眶。
別告訴她,有人沒事眼楮會浙瀝嘩啦出水的!
平安輕嘆,掏出手絹。「有什麼困難我會幫你,你先別哭——」
「平姑娘。」有人打岔。
「石凌,是你。」總算有救星了,他們是自己人,應該比她這個外來人還能進入狀況。「你知不知道啞奴怎麼了,為什麼哭?」
他頷首,剛毅的下顎因牙根暗咬而微微抽緊,仿佛在對抗某種痛楚,無形的割在心上。
「門外。」冷凝無溫的嗓音,此時參雜了幾許幾不可辨的無能為力。
「門外怎麼了嗎?」
「有人求醫。」
「那就請他進來呀!」可這跟啞奴有什麼關系?
「不能,少爺不準。」
「我去看看。」平安轉身就往大門的方向走。
「平姑娘——」
她頓步回頭。「你們是龍家莊的人,我不是。我去看看,龍炎天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石凌默然放棄想勸退她的念頭,淚眼汪汪的啞奴則是扯住平安衣袖,馬上盛了一碗飯菜,連同筷箸一起交給平安。
平安一頭霧水的接過飯菜,還好有石凌在一旁解釋。
「她們跪了兩日。」
「跪了兩日?!什麼食物都沒入月復嗎?」平安低呼。
石凌和啞奴一同點頭。
「好,我拿給他們吃。」平安走了幾步,又踅回涼亭,將手絹塞給石凌。
「幫我安慰她。」語畢,她快步往龍家莊大門的方向去。
石凌大手拎著一方女人用的香帕,黝黑俊臉悄悄泛紅,有點不知所措。
淚人兒還沒止住淚水,縴瘦的身子縮在亭柱角低泣。
「門外那對求醫的母女,讓你想起你娘,是嗎?」他間。
啞奴迷蒙的目光浮現幼時沾滿恐慌與傷痛的畫面,那些回憶,仍清晰如昨。
五年前,她還住在山下的村鎮。有天夜里柴房突然失火,當時娘和她就睡在那間簡陋的柴房里,那把火,就是她稱之為爹的男人放的;因為娘生了個不會說話的賠錢貨讓他蒙羞,所以他痛恨她們,動不動就出手拿娘和她出氣,平時拳打腳踢不夠,還想放火燒死她們。
結果,她們逃出了那場大火,她猶記當時身子好疼好疼,娘抱著她連夜上山到龍家莊求醫,炎天少爺救了她們母女、替她們療傷。她們無處可去,因此留在龍家莊為奴報答少爺救命之恩;兩年後,娘染了急病餅世。
後來她才知道,當初在那場大火的無情焚燒下,娘的傷勢比她還嚴重;她才知道,娘最後那兩年的生命是少爺以他自己——
靶覺有人輕觸她的臉,啞奴自悲痛、苦澀與歉疚交織的往事中抽回神,一見屬于男人的粗厚大手拿著絹帕替她拭淚,她一驚,瑟縮退開,明顯躲避他的好意。
石凌喉頭一哽,壓抑的收回手,懊惱自己的粗手粗腳嚇著了她。
「平姑娘不是見死不救之人。」
啞奴怯懦的望向退離她一大步遠的寡言男子,他的小心翼翼讓她小臉上的懼色稍稍褪去,不過盤據在心底的濃濃哀傷,已非輕塵那般可輕易抹滅。
但,炎天少爺如果想保命,就得見死不救啊……
第六章
「沒心情。」
「……」平安瞠目結舌。
在她說完大門外有個婦人,抱著病況危急的孩子上門求醫,那名母親是如何誠心請求神醫救她女兒而跪了兩天兩夜,而那名母親一見到有人開門,虛弱蒼白的臉色頓時出現希望的生機,不在乎自己的膝頭已經跪得失去知覺、還一逕磕頭懇求讓她們見神醫一面,有多麼令人不忍,龍炎天竟然只回了她這三個字——沒心情。
當下,她以為自己遇見了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正毫不留情砍殺斷頭台上的犧牲者。
「我正想找你陪我對弈,坐下。」
而那個劊子手還淺笑吟吟,邀她對弈走棋。
平安不敢置信,握緊垂在身側的手,沒有依言坐入中央擺放矮幾的軟榻。
「你有興致玩樂,卻沒心情救人?」
「是不到救人的程度。」
龍炎天掀開置于棋盤上的棋蓋,黑白兩色的棋子兒,安靜躺在棋盒里,他好整以暇的將白棋盒推向她。
「抓子吧,看誰先。」
「你的心情明明不差,為何拘泥于什麼救人的程度,未免太牽強了!」
平安又氣又急,憤憤不平抓起白子,小手「啪」一聲蓋在棋盤上。
他一直都這樣屏退懷抱希望前來求診的人,即便他們舍棄尊嚴懇求他嗎?!
「只要我不想,她們要跪到死是她們的事。」龍炎天對她的微詞不以為意,自己則握了幾個黑子放到棋盤上。
「你說什麼?!」
「你五,我三,你先來。」他將兩色棋子兒撈回各自棋盒。
「對了,你不必像前幾回為了迎合我故意輸棋,那樣我玩起來沒啥成就感。」
對弈嘛,有輸有贏才有樂趣。
「那孩子只剩一口氣了呀,你居然還有閑情逸致下棋?!」
平安氣呼呼的抓起一把棋子就甩到棋盤上,霎時,雪白棋子兒到處亂滾,有些還選上軟楊作為落腳之處。
她的修養沒這麼差的,可是他那面不改色的閑逸模樣,就是讓她氣不過!
「她與我非親非故,為什麼沒有?」兩碼子事,何必混為一談。
龍炎天見一顆白子安安分分躺在該躺的方格里,便在一旁落下黑子。
「你根本不配當神醫!」她氣結的把棋盤上的兩顆棋子拂開,拂開他令人討厭的從容。
「安兒,起手無回大丈夫。」劍眉輕擰。
「你……你怎能,怎麼能……」
「那麼自私?你想說的是這個吧。你記性差,在我明確告訴你,我懶得費神做多余的事,你早該清楚我的為人,不是嗎?」現在才來指控他,他都嫌晚了。
平安不禁氣苦,她總算體認到,耳听人言與親眼所見,在心中掀起的波瀾,落差竟如此懸殊。
「別氣,動火傷身。自私是人的本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要習慣了,就會明白自私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無須在意。」他太了解這個道理了。
「不,這不叫自私,而是冷漠!你大可因為你的自私而狠狠收取病患一筆可觀的金銀財寶、趁機中飽私囊,但你沒有。你將求醫之人的尊嚴踩在腳底下、對他們視而不見、任他們自生自滅,那是最可悲的人性!」
她好氣、真的好氣,氣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的心陷于不見天日的淒涼可悲?
他不自知吧?他的冷漠正啃蝕著他的心,這樣下去,終有一朝會吞噬掉他的一切,教他變得無情……
龍炎天不置可否,好看的薄唇依然噙著淺笑,口中卻吐出與神情不搭軋的殘酷言語。「自私也好,冷漠也罷,我不諱言,我的心腸就是這麼壞,沒有仁心亦無仁術。你如果想為那對母女求情,僅是白費唇舌罷了,不如趁那孩子還有一口氣在,打發她們另請高明。」
淺笑中的淡漠,與每每掠過平安心底的錯覺,合而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