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的箭矢的破空聲飛快地撲來,那名敵人砰地倒下,一人乘著他昔日的坐騎大黑馬急馳而來,竟是莫日根。
「莫日根,這里!」貢布大喜。
莫日根轉瞬間已來到近前,突地瞥見一側的塔娜,「你……」他失聲而呼,眼中有著不可置信。
「不是沖出去了麼,怎又回來了!」斛律桀不悅地低喝。
莫日根驀地回神,「族長,快騎它離開,我和貢布斷後。」
斛律桀不理他,忽地撮唇一嘯,只听得谷外馬聲長嘶,遙相呼應。一會兒的時間,一團紅影跳躍奔馳而來,途中有不少人試圖攔截,但踏雪通靈至極,不是靈巧地繞開,便是提起後腿直踢,竟被它踢倒數人。轉瞬間,就已沖到了斛律桀面前。
斛律桀飛快地翻身上馬,手臂伸向塔娜,同時一瞥貢布與莫日根,「你們也快上馬。」
塔娜一縮手,她此時已恢復冷靜,那身重重的殼又重回到了身上,她澀聲道︰「我不能跟你走!」並側開頭,避過他霎時陰沉的眼。
斛律桀恨恨地瞪她一眼,手臂伸展,塔娜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轉眼間便已坐在了他的身前,耳畔只聞得一聲低語,「你此生休想再擺月兌我!」
她忽覺心中酸痛,一時之間,五味雜陳,竟不知是喜是憂……
斛律桀駕馭著踏雪在人群之中縱橫馳騁、所向披靡,大黑馬也跟隨其後,轉瞬間便突出了包圍圈。有不少的人追了過來,開始還能听到身後急促追趕的馬蹄聲,但踏雪何等的神駿,雖然背上馱了兩人,但仍奔馳如風。不一會兒,追趕的人聲逐漸遠去,終至無聞。
兩人一馬,一陣風馳電掣般地急馳,大黑馬卻不知馳往何處,塔娜被斛律桀緊緊摟在懷中,但覺寒風如刀般割在臉上。身後的男人氣息粗重,思及他腰側的那道刀傷,她的思緒雜亂得如一團亂麻,竟是理不出個頭緒。
忽覺臉上一涼,她心中酸痛至極,竟不敢伸手去撫。點點的涼意接連而至,她無意識地仰頭,這才發現天空中不知何時飄起漫天雪花,她伸手撫臉,但覺滿手的濕意。
原來——竟是雪花呵!
第8章(1)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今冬的第一場雪來得毫無預兆,但卻紛紛揚揚地下了個沒完沒了。轉眼間,地上就鋪起了尺深厚雪,展目遠眺,廣袤的草原大地上已是一片銀裝素裹的銀色世界。
凝視著身前鼻息沉沉的男人,塔娜心中百轉千回,仍是無法做出決斷。無數次地看向地下的長刀,她只需提起那刀,便可不費吹灰之力地結束他的性命,便可得報大仇,便能坦然面對九泉之下的阿爸和族人。
可是……可是……
她緊咬著雙唇,猛地把眸光自長刀上調開,她真的無法下手啊!
她的眼忍不住又回到斛律桀的身上,在那段長長的奔馳中,她刻意地讓自己去忽略他。當她看到這間立在茫茫雪原中的小屋時,她才發現他早已昏迷過去。可就算是昏迷中,他的手臂仍固執地緊摟住她的腰不放,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好不容易掰開他的手臂。
她的眼看向他腰側那道深深的刀痕,那原本該是她身上的傷,卻被他承接了去。原來,在他的心里,她並不是無足輕重的!可是,那又如何,橫在他們面前的巨石仍然存在,並不會因此而移動分毫。
她的視線貪戀地在他的臉上流連,她永遠不會對他訴說,當她下令開堤放水的那一刻,她的心有多痛;就如她也不會告訴他,當在戰場上看到他仍還活著之時,胸中那滿溢著的快要爆炸了的喜悅又有多深;她更不會讓他知道,她之所以沖下戰場,原本就是求死來的。因為自下達完命令的那一刻起、在她以為他必然死去的那一刻起,她突然覺得死亡竟也是件幸福的事。至少,在另一個世界中,所有的恩怨情仇該能一筆勾銷,他們也不會再是無法相容的仇敵。
可是,此時他們卻都還活著!
活著就代表所有的一切都還未曾結束;活著還代表著他仍是她的仇人;活著更代表著無休無止的愛與恨的煎熬……
是的,她承認,她愛他。她甚至不知道這愛是何時開始的,是自初相遇時,他擄她上馬?是兩人之間無數次的斗智斗力?還是那些他對她無盡溫存的日子……
一切都亂了呵!她竟如此深深地愛上了這世界上最不該愛的人,她該如何自處?又該如何去面對那些已死去的親人?她從未如此清晰地剖析過自己的內心,她總是在逃避,在每次快要接觸到真相的時候快速地逃開。然後躲在自己厚厚的、以仇恨織成的殼里……
她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肩,此時的天氣很冷,可源自心頭的比屋外冰雪更冷的嚴寒卻幾乎要把她整個人凍僵了……
她遠遠地坐在一側,在這狹小的屋內,她盡量讓自己遠離他。凝視著對面鼻息深重的男人,她的心中百轉千回,終至累極,恍惚地睡去……
斛律桀清醒過來時,發覺自己的手中空空如也,他的心一沉,不顧疼痛地支起身子。在觸及到對面靠在牆上熟睡著的人時,緊張的神經松馳了下來,他以為,他又要失去她了。
看著瑟縮著的單薄人兒,他的眉不悅地皺起。一撐身子,他想要站起來,但腰側的傷痛得他忍不住悶哼出聲。他低咒一聲,不相信這小小的傷竟會讓他動彈不得,蹙起眉,咬緊牙關,一點一點地,他終于撐起身子。低低地喘息了會兒,他慢慢地移動著,當終于移到瑟縮的人兒身邊時,他的臉上已是蒼白如紙,滿身的汗水了。
再度低低地喘息了會,他抬手取上厚厚的皮裘覆上她的肩。
塔娜一驚,立刻睜開眼來。她輾轉反側了一夜,這才剛剛合眼,可夢里仍是迷亂的夢境。
「吵醒你啦!」低沉而虛弱的聲音讓她從呆愣中回過神來。
「你……」她愣愣地瞪著身旁的人,不明白原本隔著一段距離的兩人何時靠得如此之近了。
像是明了她的心中所想,他不悅而霸道地說道︰「我說過,從此以後,你休想再擺月兌我。」
塔娜冷冷地撇開頭,「現在的你又有何能力來控制住我,我甚至可以輕易地取了你的性命。」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她的頭被強迫地扳了回來面對他。
「你真的想要殺了我?」斛律桀直直地看著她,臉色蒼白,眼神卻無比的認真。
塔娜怔怔地盯著他,她不該殺他嗎?他殺害她所有的親人與朋友;他毀去她的家園,讓她流離失所;他肆意地奪走她的清白,給予她最深重的侮辱;其其格因為他而要殺了她,而自己一手所救的、視為姐妹的巴雅爾也因為他而對自己見死不救;他害得她九死一生,害得她一顆心為他撕扯崩裂。她難道不該殺他嗎?難道還要讓他害得自己無顏去面對九泉之下的族人嗎?不,她當然該殺了他,她有一千個、一萬個殺他的理由。殺了眼前的男人,這是一直以來支撐她生存下去的唯一信念。可是,為什麼,她卻會猶豫了呢?在這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面前,她竟然在猶豫?錯失了眼前的這一個機會,她將不會再有任何機會去報此深仇大恨,她比誰都明白這一點。
她的眼神移向地下的長刀,她只需拿起刀,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取了眼前這狂肆霸道、暴烈殘酷的男人的性命。
「這是你唯一的機會,在此之後,你不會有任何機會殺我。」斛律桀緊緊地盯住她的眼,他在賭,賭她眼中那不容錯辯的情意,賭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