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月沒有回答,默默地任由弟弟將自己攙扶至床前,喝下他端來的藥。
「這是關大夫親自去城里抓的,咱們運氣好,踫上了他到平叔這兒作客。」山碧試著對姊姊說些什麼,縱使明白這些雲淡風輕的話不會是她所關心。
自從他逃出寒玉莊後,便到了此地。這是寒家在近郊的一處別業,卻十分隱密不為人知。住在此的,只有一個受過寒家恩惠的老僕人寒平,以及他的一家人。
那時,老僕人見到負傷的少主及小姐,激動地幾乎要跪下。
但自己,必須堅強。
「對了,平叔還說,若妳喜歡的話--」
「山碧。」寒江月忽然打斷,盯住眼前的青年。「我好多了,帶我去看看飛光。」
他一怔,下動聲色斂下眼簾。「再、再等等吧,陶師兄他……」
「你說過他傷得很重,但我想關大夫會治好他的是不是?」寒江月望著他,目光在他臉上看著每個細微的變化,「山碧,你不會騙我的……是不是?」
「我……」面對大姊的追問,山碧語塞。是、是,陶大哥好好的等著妳。他想告訴她那些她想听的話,可是……愈加信任之後的那種絕望他又怎舍得讓她嘗?
他不知道那是否叫做錐心,只明白每當深夜時想起那個人,洗塵寰當天那一掌的舊傷便足已讓他心悸而快要不能呼吸。
看著姊姊祈求的目光,陶飛光浴血之後平靜的臉龐不由得浮上腦海。
「你說啊。」隨著小弟的沉默,那些壓在心底不願去想的推斷愈來愈明朗,恐懼變得清晰。「山碧!版訴我,他就在別間廂房養著傷,念著要來看我……你說啊!」
「大姊。」山碧轉身收拾藥盅,艱澀地出口︰「等妳傷好了,再去看他吧。」
背後傳來一絲細細的抽氣聲,極不明顯地,然後,滿室只余他整理瓷器時踫撞的聲音,清脆得讓他耳膜刺痛,卻不敢回頭。
是何時……走到這一步……
許久,寒江月的聲音才幽幽響起。
「……他護著我,殺出重圍。」平靜而空洞。「為什麼……他要這麼傻呢?」
「大姊!」從未听過姊姊這樣說話,山碧猛地轉身,沉痛地將她擁進懷里。「對下起、對不起!陶師兄他……來不及遇上關大夫……」
……來不及嗎?寒江月怔怔地任弟弟抱住自己,然而這是親情的撫慰,有別于很久很久以前,另一個男人纏綿的擁抱。
那時她推開他,可是現在……不管她再怎麼希望他留在身邊,他都不會再出現了……不會再出現了……
來不及。來不及的人是自己,來不及說愛他……
驀然,寒江月掙開山碧,一把拿起掛在房里的配劍,往門外沖出去。
世上為什麼會有一種情緒叫做傷心?
這種沉甸甸壓在心頭的窒息感,像是一把刀一樣,好象不將他凌遲至死不罷休。這樣的心痛如此強烈,因此他未著厚衾的身體竟也感覺不到屋外的寒冷了。
而他的姊姊,狂亂的招式不成章法地揮展開來。她的眼里似乎再也看不清楚別的,她或許已經分辨不出,此刻在她劍招面前的,是庭中的老松還是她的胞弟。
腥紅的眼里,只有殺意分明。
這不是他那個向來不將感情宣之于口而冷靜持重的大姊,但這卻是他那深愛陶師兄至今不曾梢減的大姊。原來,愛慘了一個人,在失去的時候,會是這樣煎熬。
那他手中亦不肯松手的劍,義無反顧地迎向大姊的殺招,又是為了什麼?
不希望大姊在極悲之中受傷,因此由他來當那個阻擋她的人?
如果,一切情感與因果都能這樣簡單而分明的話就好了。
「喝--」
大雪紛飛在陰郁的黃昏,連天光也黯然。唯獨殺聲與金擊之聲依然高張。
想起那個人,他心底的悲哀,也像潮水一樣泛濫開來,沒有止息。彷佛只有奪去所有思考,只用身體的反射來吞吐劍招的當下,他才能夠暫忘。
但是,大姊還是比他幸福的。起碼等候她的,是一份真感情的離開。而他,從頭到尾,就只是那個人掌中的棋,在背地里恥笑的愚蠢丈夫。
他顛簸的腳步猝地被微融的雪水絆倒,狠狠地跌在雪地上。寒江月來不及收勢的劍只差一吋就欺上了他臉頰,所以她也因為陡改的力道而跟著撲倒在雪堆里。
停止下來的時候,他們都感覺到了來自肢體的痛楚。
劇烈的心跳鼓噪著耳膜,但兩個內傷未愈的人,胸口里同樣收著一顆不再完整的心髒。
他仰望天。飛雪像雨一樣紛紛墜落,刷上他的眉睫、他的發絲,所有那個人曾經溫柔輕觸過的地方,而今那些記憶中的余溫只怕比霜雪還要寒冷。
「大姊……」
「嗯。」雪堆中寒江月發出一聲悶哼。
「陶師兄他離開得很平靜,我想……他一定是覺得自己很幸福吧。」
寒江月沒有說話,寒天里只有無聲的雪落悠悠。
「而他最大的幸福,一定是希望能見到妳幸福。大姊,從此以後妳的生命就不是妳自己一個人的了。」
山碧溫柔中帶有悵然的聲音在冷風中回響,像是他掩飾了絕望,竭力的安慰。
沉默的寒江月伏在雪地里,好一會兒才慢慢透出小小的嗚咽聲來。
她再次揚起那雙倔強的劍眉時,只說了一句話。
「我會好好活下去的。但是在那之前,我要替他去取一條人命。」
說到此,寒江月踉艙站起,長劍一收,不再看他一眼,便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大姊……」她的話讓他的心猛然一震,卻分不清楚自己心中的感覺究竟是什麼。望著姊姊在雪中悲憤淒涼的背影,山碧想開口,聲音卻啞得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讓她殺了她,結果一切嗎?
可是,好象還有什麼尚未了斷……看著那漸漸走遠的女子,他腦中雜切,心中紛陳,頓地,他提起長劍直追而上。
那是他未曾涉足的地方。到今日才發覺,縱有火把卻掩不過冷意。山碧步下石階,見姊姊已經立在牢前。
順著她的眸光,映上自己眼瞳的是一個靠在牆角的縴弱軀體,那是他這幾天來避之不見、卻時時在心頭徘徊的影子。
牆角的女子意識到有人到來,幽幽地抬起臉。當見到是他們兩人時,憔悴卻平靜的面容仍閃過幾許訝異。然而她很快收藏起情緒,望著他們,沉靜一如往昔。
山碧的心,狠狠地抽痛起來。
「楊柳陌。」寒江月輕輕出聲,然而眼底深沉的恨意卻燃燒。「好個稱職的細作。是我引狼入室,才釀成今日之禍。」
听見她的話,柳陌定定的看著寒江月,許久。
「呵。」她忽然笑起來,「嫁入寒玉莊本非我所願。再說,大姊何曾相信過我?。」
「有什麼不滿盡可沖著我來!」寒江月恨恨地喊,「妳說,寒玉莊是何處虧待了妳,要妳如此趕盡殺絕?」
……趕盡殺絕?柳陌沉默。這對她來說是個熟悉、卻從來不真實的詞。她曾經以為是為了爹的一雙腿,曾經以為是為了他的一個願望,也曾以為這便是所謂的江湖。可那日漫天的火光、女人們淒慘的哀號與孩童們驚慌的哭叫,在這幾天來,一再地在她夢中縈回。「柳陌……無話可講。」
「很好。」長劍一揮,「今天我就用妳的血來祭我寒玉莊數千冤魂!」
「等一等!」沉默的青年忽然擋下寒江月,莫名的念頭讓他不經思考,急急地站到她的身前。「大姊,是我的錯!」他回望柳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找不到焦點。「我不該盲目相信她,不該為她所惑,不該讓她委屈下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