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因為緋龍杯嗎?
他想問,但對這青衣女子的關懷心讓他收起不該在這時表露的好奇。
包何況,有些事情,視而不見比追根究柢聰明。
于是他什麼也沒考慮,立刻頷首同意,"嗯,我們結伴而行,也好一路上彼此有個照應。"
大梁城,距京城尚有一千三百里。
仍然是投宿旅店,依舊是幽微燭光,同樣的一人雕刻一人觀,不同的是心情。
皇甫少泱視而不見的望著燭焰,眉頭緊緊擰著。
打上路那天起,他就納悶著自己為什麼會作出與她結伴同行這樣違背常理的決定。他是去找驃騎大將軍麻煩的,帶個毫無武藝的弱女子在身邊,除了,增添累贅外不會有任何助益。
應該是同情吧。憶起當時她彷佛被什麼給完全擊潰的蒼白面宇,他歸結出個合適的理由,卻被另一個自己毫不客氣的戳破──
什麼同情,根本就是美色當前,于是連自己姓啥名誰都忘了。
他臉一熱,反射般抬起視線,見對面而坐的女子仍專注雕刻,未察覺他的異狀,心情一松,再度沉浸思緒里。
緋龍杯究竟是什麼?為什麼這東西會讓她一反原訂計畫,決意進京?為什麼那時她的表情會那麼復雜,寫滿了矛盾與渴望?此外,她又是什麼出身,怎能如此輕易指出這斷玉的來歷?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隨著思緒溜進腰問暗袋觸模斷玉,應天門仍未昭雪的冤仇霎時排山倒海涌來,壓得他肩背一緊,頓時喘不過氣。
"糟糕!"尉遲楠瞪著雕壞了的木如意,一陣氣惱。她換了塊木料,凝起精神再刻,沒三兩下又毀了個好材料。
"可惡!"她停住一直使不順手的雕刀,用力甩了甩。
離木頭從來不曾這麼棘手過,從小到大,也不曾這般一連數天什麼小玩意都完成不了。再這樣毫無生產力下去,她很快就要淪落到街頭去行乞。
尉遲楠咬著唇,緊蹙著眉,換了塊竹片繼續刻。雕刻是她唯一的生存之道,無論是怎麼的諸事不順也只有硬著頭皮繼續試下去。
再怎麼說,眼下距離京城還有一千多里,她需要的盤纏可多著──嘖,她是曾經順著阿爹的要求,發誓永不回頭,但……不管了,即便待會老天爺就一道雷劈死她,她也要回去。
突然感覺到有目光掃過自己,尉遲楠從睫毛下追著那視線,沒追到,卻將皇甫少泱的滿臉愁緒收進眼底。
她一蹙眉,不喜歡這樣的他,不喜歡看見孤寂再度攀上他眉宇。
他不喜歡她跟著嗎?還是他有什麼煩心的事情?
她推敲著個中原因,想問,卻有太多顧忌讓她無法任意而行。
要想交心,就得拿出對等的誠意,但有些事情她渴望忘記,這輩子再也休提。
抿著嘴,她懊惱的埋頭苦削竹片,直到回過神才發覺手中只剩虛空,而竹片早化作一堆碎屑,絲絲縷縷散落成片。
華楊城郊,榆樹林,距京城尚有七百里。
深夜里,一名中年漢子弓著身形,手上提著燈籠,沿著崎嶇的小徑快步走過來,邊走邊探頭探腦。
"不知皇甫兄弟到了沒有?"冷颼颼的風撲進胸口,漢子不右得一陣瑟縮,將發顫的雙手藏進鼠皮短襖里。
"你終于來了,莫大哥。"
"嚇!"漢子驚退一步,旋身瞪視著從樹影中緩緩走出的一抹幽魂也似的形體,搖頭嘆道︰"皇甫兄弟,你這隱聲藏息的功夫還是跟以前一樣高明。"
皇甫少泱彎起嘴角淡淡一笑,"多年未見,大哥依舊健朗,真是可喜可賀。"
"好說,好說。"哈哈一笑,漢子從懷中掏出一小方絹帛,"這是你要我打听的驃騎大將軍府邸與守衛配置圖。"
"大哥果然好本事,才這麼幾天的工夫就將東西弄到手了。"皇甫少泱接過絹帛仔細收好。"小弟原本以為還要等上一個月才會有消息。"
"嘿嘿,你莫大哥雖已退隱江湖,但門路還在,有什麼消息拿不到手?"漢子停頓一會,忍不住勸道︰"不是大哥羅唆,但你實在應該把過去放下才是。咱倆之間的仇怨不也是一筆理也理不清的糊涂帳嗎?既然我都可以將師門恩怨放下,跟你前嫌盡釋當知心朋友,你又為何不能擱下應天門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專心當個山林隱逸?"
皇甫少泱听著對方說笑般的提起陳年往事,連帶憶起那好不容易才化解的仇隙,頓時感慨萬千。
漢子等了又等,沒得到想要的反應,又是苦口婆心繼續勸說︰"皇甫兄弟,你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應天門主把你當奴才指使了十幾年,再怎樣天大地大的恩情也該還清了。既然應天門已經滅亡,你不正好乘機月兌身,又何苦將追查原因這棘手的差事扛在身上?"
還清?還清恩情又如何?
皇甫少泱听著對方懇切的規勸,自嘲似的反問。
像他這樣一個殺孽纏身的人,哪來資格去歸隱山林,將過往一一拋在腦後?除了將應天門的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償還門主的養育之恩外,他還有什麼理由存活在這個世間?
的確,他沒錯殺過任何人,但那些因他而改變了命運的人呢?比如說……封應豪。
皇甫少泱嘴一抿,摒除那令他既悔又恨的回憶,淡淡回答道︰"這事我自有分寸,大哥就別操心了。"
看他滿臉的倔強,漢子心知多說無益,只能再嘆口氣,將心思兜回正題。"另一件你托我打听的事情,因為已經隔了好多年,能查到的消息並不多,"他皺皺眉,看來是對這結果相當不滿意。
"哦,說來听听吧。"
漢子頓了頓,稍將印象做個整理,然後娓娓道來︰"尉遲一族籍屬匠戶,而且還是專為皇親貴戚服務的那種。據說他們由于手藝非凡,日子過得挺風光的。可惜幾年前不知怎麼的得罪了皇帝老兒,被判了滿門抄斬,之後就再也沒人听說過尉遲一門的消息,推想應該是絕後了吧。"
皇甫少泱聞言一愣。
"你那老愛學人家玩字畫、古玩的莫大嫂一听我提到尉遲家,馬上就眼楮放光,羅哩羅唆了一堆尉遲家造出來的東西,什麼飛天立像羅、九龍登天石雕羅、顯通寺的九層寶塔羅,鬧得我不勝其煩,恨不得飛天遁地找個地方躲起來……"
皇甫少泱回復鎮定,聞言咧嘴輕聲一笑,"這麼多年來,大哥十嫂依舊鶼鰈情深,令小弟好生羨慕。"
"是啊,她嘮叨歸嘮叨,但還真是個好妻子。"漢子呵呵笑道,"好了,別光羨慕我,快快討個媳婦安定下來,生幾只小小兔崽子吧。"
皇甫少泱莞爾一笑,"我還在想大哥什麼時候才會說到這句話呢,想來大嫂果然賢慧,將大哥的心拴得牢牢的,連帶要鼓吹小弟一同踏進去。"
"好家伙,調侃起我來了,你也不想想,成家立業乃人生必經之事,有誰逃得了。"漢子揮揮拳頭,作勢要敲他個響頭,但沒出手。"皇甫老弟,俗話說'瓦罐難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听我的勸,江湖不是什麼飴養天年的好地方,你還是早早急流勇退才是……"
又再拉雜了幾句話,漢子見弦月已沉到山的另一頭,自覺是打道回府的時候,于是一抱拳,"有空來玩啊,你大嫂叨念你叨念得緊,小孩也嚷嚷著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