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什麼都好,就是心地過于良善,見不得他人的不幸,總想為人分憂。但他再能干,畢竟也只是一個人,總是這樣糊涂地善良下去,遲早把自己壓垮。
司馬曄冷淡的眼只關注著自己的親人,正如在司馬弈與封舞之間,他可以毫不猶豫選擇前者,對他來說,一個司馬弈,比天下蒼生都重要得多。
他學醫,並非為濟世救民,普渡眾生,惟一的原因只是醫好司馬弈。
司馬昂自然了解兄長個性,聞言只是輕聲道︰「小舞兒,也是咱們家的人啊。」
甚至,她本來有可能成為弈兒的妻子。
「是。」司馬曄承認,提起藥箱,走到門邊又回頭,「所以,我會醫好她。你不用擔心。」
對這少女,司馬家確實有所虧欠,他會沒法補償。但他不希望小九為此耗費心力,所以才會破例說出這樣的承諾。
對十五歲便被迫離家,一直在外奔波的幼弟,他一直有著深深的疼惜,連重話也不曾舍得對他出口,當然也就分外耐心。
既然小九這樣說了,那麼封舞,從今天起,就是司馬家的人。
是誰在一直看著她?
封舞難受地轉側螓首,沉沉昏迷的神智中,卻有一根縴細的神經靈敏地察覺了加諸身上的視線。
許多天,她一時猶如置身烈火之中,無比炙熱,嬌軀如被火焰吞噬,焚燒成燼;一時又似投入冰窖,嚴寒刺骨,連神志都被凍僵。然而半夢半醒之中,她總能看到一雙眼,帶著暖暖的關心,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每一次她總想對那雙眼的主人說些什麼,好抹去那眼底的憂慮,卻總在未出口之時,又已陷入另一輪的昏迷。
那雙眼,無比熟悉,她在夢中都曾見過無數次。
是誰?是誰?
她惶急地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因知道那個人對她而言,是最最重要無人可以取代的存在。然而記憶一片空白,曾刻骨銘心的過往,也似褪色慘淡,在腦海中不留鱗爪。
不不不不不……她拼命搖頭,不要忘,不能忘,如果沒有那個人,則她一切過往,都不會有意義。
案母的死,或是被弈少爺退婚,與失去那個人比起來,都似無關緊要,不足輕重。
一定要想起來,那個人……那個人……
她貝齒緊合,香汗淋灕,感覺到一個柔軟的東西輕輕印上玉額,為她擦去汗,有人低低道︰「小舞兒,做噩夢了麼?別怕別怕,我會一直在這里。」
「九爺……」她輕吟,腦海中「轟」然一聲,無數景象紛迭而至,如春雷喚醒大地,所有神志頃刻復蘇。
床邊人來人往,她知道為她把脈針炙的是五爺,打雷似的說「丫頭片子就是嬌弱」的是七爺,站在床邊半天不說話的是三爺,帶著些微哽咽對她說「抱歉」的是三夫人,被人再三勸說才離開的是弈少爺……而一直看著她的人,是九爺。
在他的注視下,一切不適都惟化為烏有,她的昏迷似乎只是深度沉醉。潛意識中,她甚至不願清醒,怕一睜眼九爺又將遠離。
明知道九爺寬仁,對誰都溫柔,明知道九爺視她如一個晚輩……她仍然沉醉,貪戀這片刻溫存。
「君若清路土,妾若濁水泥……」
恍惚的少女低訴著深埋心底的悲哀,傾盡了珠淚,傷心更加沉痛,不願睜眼,不願面對……
現實中,她與他相差天淵之遙,這咫尺天涯,要如何才能走到一起?
君若清路土,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
借問嘆者誰?言是宕子妻。
君行遍十年,孤妾常獨棲。
君若清路土,妾若濁水泥。
啊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封舞低微的聲音傳入守護一旁的男子耳中,令他如遭雷殛,怔怔望著她的眼中,積滿酸楚淒傷,幾欲落淚。
「君若清路土,妾若濁水泥……」
少女微啞的聲音帶著如許繾綣纏綿,如泣如訴,深情幽怨,卻似一根針,深深刺入他心窩,連根埋入再也無法拔出。
這是曹子建的《七哀詩》。
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小舞兒是這樣傷心介意著弈兒的拒絕啊,病中念念不忘竟只有此事。
十一年來,她與弈兒日夜相守,耳鬢廝磨,會是何等深厚的一分情呢?令她如此痴情,將自己全都托付給了另一個人,以他為生命的重心,以致一旦為他所拒,便失依憑。
女子以夫為天。小舞兒從小便知弈兒會是她的天,傾心傾情,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啊。
他只是一個用長輩的名義接近她的,偶爾出現的陌生人,和她相處的時間還不及弈幾百分之一,有什麼資格……在乎她的心,給了準?
他有什麼資格在乎?
寒冬冰冷的空氣中,俊顏溫雅的男子微微垂下了眸,明明是平靜如水的面容,遠遠看去卻會有他落了淚的錯覺。
第六章
「九叔這就要走?」
司馬弈不舍地望著來人秀雅溫柔的笑臉,好生惋惜,「我還想著九叔今年總算可以留在家中過年了呢,怎麼還是要走?」
司馬昂有些無奈地應道︰「秦王都快下十二道金牌了,再不走,怕他要沖到山城拿人了。」
不放心封舞,他將動身的時間一延再延,已經拖無可拖了。
如今外患雖除,內憂未定,京師現在正是多事之秋。秦王一日未登大位,大唐一日不得安寧。尤其這年關歲末,宮中人事紛亂,是非更多,他這「天策府」第一謀士,想要窩在家里過個安穩年,可沒那麼容易呢。
爭權奪利,勾心斗角,長安的空氣,污濁的他都想效法陶潛,掛冠歸隱去也。
可惜他一入塵網,身不由己,「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的迫遙快活,不知要幾時才盼得到。
他雖未明言長安局勢,司馬弈在平日長輩談話中也略窺一二,知他不欲多言,略一遲疑,問道︰「九叔,小舞的病情可有好轉?」
封舞雖住在他隔壁,可憐他卻被下了禁足令,被五叔勒令不許踏出房門一步。除了頭一回五叔拗不過他,讓他探她一回外,就再也沒有見到她。
司馬昂神情轉黯,道︰「她今天已可下床走動了。你五叔說再好好修養幾日,她便可痊愈。」
司馬弈展開笑顏,歡喜地道︰「那就好。」
小舞這次生病,他亦難辭其咎。想到那少女,十一年來是以怎樣的心情伴她左右,他便覺側然。小舞心里頭一定很苦。
司馬昂聚目凝視著佷兒毫不虛假的關切神情,沉下瞳心,問得慎重︰「弈兒,為什麼不娶小舞?」
這句話,他是代封舞問的。
「弈少爺很好。」
耳旁又似響起少女清脆玲瓏的悅音,平靜卻肯定地陳述著她的心事,對她來說,這是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平淡的語氣反而讓人知道她的心意是何等的堅定。
正因為她這一句,他忽略心頭悸動,不許自己逾越界限,對她,就只是一個長輩。
司馬弈微微變色,燦爛的笑容也失去光采,只是虛有其表,「九叔怎麼不問問,小舞是心甘情願的嗎?」
沒有怨言,不代表小舞心肯意願。
怕是他的家人們,將自己的意願強加給了小舞,那少女只是無可奈何地認了命。
司馬昂沉靜的黑眸緩緩流過悲慟,話語依舊溫和似輕風,「小舞很喜歡你。」
司馬弈詫然挑眉,不明白九叔的根據從何而來,「如果說她一直以來,都沒有反對過這件親事是喜歡的表現,還不如說這是我娘對她長期洗腦的成果。九叔,這是無奈,不是心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