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輕輕放下黑檀木精工雕刻的棋子,宣告棋局結束,他對面,綠衣少女擰住秀眉,瞪著勝負已分的棋盤,好半天不出一語,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敗得如此之快。
她一共只走了八步呀。
司馬弈含笑接過身旁封舞捧上的溫水,淺啜一口,詢問道︰「玉簫,再來一盤?」
司馬玉簫癟癟小嘴,伸手攪亂棋子,泄氣道︰「不玩了,下十盤輸十盤,有什麼意思?弈哥也不讓讓人家。」
司馬弈托著白玉盞,溫熱的觸覺傳入掌心,冰冷的手指微微暖和,笑道︰「是誰三令五申不準我放水的?說出‘下棋就是要憑真才實學,要人讓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還不如別下’這樣有志氣的話的人哪里去了?」
呵,他可記得,玉簫是在什麼情況下說這些話的呢︰
他身後端著托盤的封舞垂下美眸,在第一時間避開司馬七小姐的雷霆怒焰。
這話正是沖她說的。
無論象棋圍棋,她的棋力與司馬弈一比,統統差到爪窪國去,並且「很沒骨氣」(摘自七小姐語錄)的都要司馬弈讓她幾步,故而司馬玉簫才有此語。
搬石頭砸到自己腳趾的少女語結,圓圓的大眼立刻瞪向白衣清靈的少女,沒好氣地道︰「我要喝茶。」
封舞輕輕屈膝,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為她泡茶。
司馬弈日日藥不離口,有解藥功效的茶便是禁品,「擷芳院」中無人飲茶。日常來看望他的人亦客隨主便,只飲清泉,故「擷芳院」中未備茶水。司馬玉簫自然知道,她提出要茶,明顯是要支開封舞。
雪白織影遁出典雅居室,司馬弈望著妹子的目光,寵溺中有一絲輕責︰「小舞好好的,你怎麼老愛為難她?」
司馬玉簫嘟起櫻唇,不依道︰「哥你也幫小舞不幫我。」
嗚——她是沒人疼的小孩,她要離家出走。
司馬弈睨著她半真半假的埋怨狀,為那嬌縱的女兒態微微失笑,再沒辦法板起臉,「玉簫沒听過‘司馬昂幫理不幫親’嗎?小舞可從來不曾惹到你呢。」
司馬玉簫支起下頡,半托著香腮,輕哼道︰「誰叫她老是裝啞巴呢,弈哥又老護著她,都不疼我了。」
嗯,她吃味嘛,所以看封舞就會不顧眼啦,于是就會想欺負她啦。
十五歲的小泵娘那樣老氣橫秋,簡直比箏姐姐還要老人家,比祖爺爺更加龍鐘,整一個未老先衰,讓她越看越生氣。
司馬弈無奈地道︰「小舞不愛說話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是她的性子,又沒礙著什麼人。為這個惱她,太不講理了吧?」
也曾經想過呢,如果小舞可以像玉簫一樣,喜怒隨心,一定會有十分美麗的笑容吧。
然而事實上,跟隨在他身邊整整十一個年頭的少女乖巧伶俐,卻失去了表達感情的能力,就像她修煉的佛門心法,斬斷七情六欲,對世事淡然處之,無大喜大悲。淚水和歡笑,都不曾在她面前展露過。
司馬玉簫望著兄長似是帶著淡淡惆悵的俊臉,清亮杏眸抹上一絲黯色,咬了咬唇,忍不住道︰「弈哥——喜歡封舞嗎?」
司馬弈吃了一驚,幽暗的星眸陡然爆起異彩,回望像是和誰賭著氣的妹妹,卻沒有回答她的疑問︰「你今天怎麼會想起問這個?」
娘親再三交待,成親之前,不許他們對弈哥言及此事,免得讓弈哥為此分心。
司馬玉簫張了張櫻唇,將出口的話語又收回,硬生生扭開,「誰說是今天想起的?我早就想問了,只是她老跟著,不方便問罷了。」
她的話雖掰得順理成章,神情的異樣卻逃不過心細如發的司馬弈,捧著漸漸失去熱量的水杯,目不轉楮地凝視著同胞手足,柔聲道︰「玉簫,你有事瞞著我。」
幾天前,小舞也曾提起過類似的問題呢。
「我……」司馬玉簫敵不過兄長雖然柔和卻帶著逼人威儀的目光,轉開眼道︰「娘說,下個月要給你和小舞辦喜事。」
所以,她想知道,哥哥是否喜歡封舞。
應該是喜歡著的吧?日夜廝守了十一年之久,這麼長的相處,不可能沒有感情的啊。
之所以她對封舞會產生近似于嫉妒的敵意,也正是因為封舞與弈哥在一起的時間,比她還要長得多呢。
她偷偷注意著兄長的反應,卻見他斂下了長長的羽睫,收藏起所有的情緒,平靜的面容看不出高興或是憤怒,也教她無從得知他對此事的想法。
許久之後,細碎的鈴聲響起,清茶鮮靈馥郁的香氣在空中彌漫開來,燻出滿室芬芳,司馬弈抬眼,凝視著豆蔻女郎,輕輕一語,卻是石破天驚,「小舞。我不能娶你。」
黝黑寧靜的眸乍然一閃,縴長晶瑩的指松開,一盞清香,濺成片玉飛花,傾盡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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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激起千層浪。
司馬弈一句話,教正在準備婚事的司馬山城順刻間亂成一團。
雖只是納妾,因是愛子生死大事,故亦十分重視的三夫人百忙之中聞訊趕來,備感棘手。
寬大溫暖的雅室之中,摒退所有閑人,母子二人對峙著,僵持不下。
三夫人看著愛子蒼白如紙的俊顏,又氣又急卻仍然溫和,「弈兒,小舞跟著你也有十一年了,你對她有什麼不滿?」
司馬弈深吸一口氣,回望母親關切慈愛的眸,心內微苦。
面對的,明明是最最親愛的人,偏偏他卻知道,自己要打的可能是有生以來最最艱難的一場仗。他不是不知道,父母長輩的一切決定,都是為了他好。然而這關愛若是牽涉到了另外一個人一輩子的幸福,卻叫他如何再坦然接受?
一直以來,他都小心隱藏著自己的感情,而他最最擔心的事,仍然發生了。
「小舞很好。」他輕輕地一字一字重復道,「小舞很好。只是,從頭到尾,孩兒看她,與玉簫一般。我對她,只有兄妹之情,從未想過男女間的事。」
三夫人展眉,「若你擔心的是這個,那有什麼要緊。你和她,又沒有血緣關系,只是從小兒一起長大的。成親之後再慢慢培養感情,兄妹之情轉為夫妻之情,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再說,小舞只是妾,將來你喜歡上了誰家女兒,仍是可以娶進門來的。況且,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一般人連新娘子的面都不曾見過,不也過得好好的?成了親,什麼情都會有的。」沒有也要有。
弈兒的命都難保,什麼情啊愛啊,那些虛幻的東西,不在她考慮範圍中。
她這一生,注定了只能做一個自私的母親。眼看愛子在病痛中掙扎,旁人……她顧不得了。
司馬弈淡淡嘆息,反駁母親的聲音雖弱,卻堅持,「孩兒將小舞視作妹子,自然盼她有個好歸宿,嫁得乘龍快婿,夫妻恩愛,白頭偕老。以孩兒的身體,又怎能令她幸福?」
朝不保夕啊,誰都不知道,下一刻,他的病情會有什麼變化,誰都無法保證。他究竟能夠熬過幾回寒暑,幾個春秋。
他只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絕對不會願意,讓玉簫嫁給這樣一個病人。
夜夜揪心,不知夫婿幾時亡——那女子,怎還會有快樂可言?
他……怎麼忍心,讓小舞來承受這樣的苦?
三夫人紅了眼圈,望著愛子的眼,無比心痛憐惜,「往日,亦曾有媒妁上門,為你提親。你總不允,娘知你是怕誤了人家小姐,總是依了你。可是小舞只是……」
小舞只是司馬山城的一家奴啊。
弈兒純善,她自然知道,故從不強他結親。然而要她,又怎麼忍心眼睜睜看著弈兒孤苦伶仃一個人,孤枕冷衾,連個伴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