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軟語相求……果然是威力無邊啊。這卿兒,斷斷不可小覷。
身為人夫近三十年,他最早學會的一件事,就是千萬、千萬不要小看女人。
無論是他的夫人、女兒,或是眼前這卿兒,都是個中翹楚、難纏之最。
卿兒垂下頭去,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系在紗衣上的祥雲結,輕道︰「此番返京,才知家父已收了相爺的定帖,將賤妾許給令郎了。」
喬老大人興趣缺缺地「嗯」了一聲,顯然不想多討論那張只差不是強按著他的手迫他寫的求親帖。
卿兒唇邊泛出微不可察的笑意,將獨角戲唱得幾可亂真︰「喬公子人中龍鳳,兒承相爺厚愛,得適佳偶,安敢有異議。然而喬卿兩家家世懸殊,君為皇戚,妾為工商,縱使約定為婚,未得上諭,婚約亦是畫餅,豈非空費了相爺美意?」
容容以為拿到婚書便萬事大吉,怎知這其中曲折無數、漏洞百出。
首先,喬卿兩家聯姻,本身便不合法,若有人向官府提出告訴,婚約即刻作廢,且還需身擔不守國法之罪,輕則減薪罰祿,重則監禁流放,事情可大可小,簡直是雙手奉上自己的小辮子供敵手攻擊;
其次,喬閣老雖寫下定帖,可不表示他是心肯意願地接受了她這個在他眼中絕對不合格的媳婦。他只需將婚期一延再延,拖到綿綿無期,婚書不過是一紙空文,毫無意義;
再者,就算定下了婚期,喬老爺若一時不爽,在婚禮上惡意缺席,則禮不成禮,婚事一樣作廢……
再再次,退一萬步講,她不求明媒正娶、甘願委身為妾,父親兄長那邊交代不過去不說,權利地位都沒有絲毫保障的妾,絕對得不到如正室妻所應有的尊重與認同,亦阻止不了有心人對她的窺伺,而那則同時代表著她今後仍須面對那許多狂蜂浪蝶的別有居心。
呵,不愧是老奸巨滑的喬閣老啊,明著退一步,卻留了無數後手,使人徒呼荷荷,真可謂殺人不見血。
喬昉淡淡對上這絕色美女晶瑩剔透的秋水,負手悠然道︰「卿小姐只管放心,此事老夫早有計較,絕不令小姐為難。」
她信他就有鬼。
他的「早有計較」,不過就是早三百年就與喬郎聲明絕不會出手相助,有關違例一事,要喬郎自己想法解決,他老人家是一丁點幫助都不會提供的。
喬郎則對迫老父下求親柬一事深感負疚,因此也不欲再麻煩老頭子,決定另外設法。
然而此舉實是舍易取難。
由男方長者向朝廷提出結親之說,請皇上準許聯姻,于情于理都可說是理直氣壯,若由喬璇出面,在朝野皆在竊語當今對卿兒小姐「非、常、感、興、趣」的情況下,簡直是公然與皇帝老子過不去,擺明了和他搶女人,事情不陷入僵局才怪。
她彈彈玉指,改變了話題道︰「喬相爺可識得賤妾頭上這支玉簪?」
喬昉一怔,似乎不明白她為何說到這種瑣事上,啞然道︰「女子的飾物千變萬化,老夫安能盡知其詳?」
卿兒小心翼翼地拔下插在如雲秀發間的白玉簪,遞過來道︰「也許這一支,相爺會有印象呢。」
喬昉接過玉簪,一入手便覺有異,那玉質冰涼澈骨,握在手中便覺暑意全消,顯然是以極為罕見的千年寒玉雕琢而成。但這並非令他吃驚的原因,卿兒出身巨豪之家,隨身飾物有此珍品亦屬平常,怪就怪在這根玉簪的表面凹凸不平,可見做工不佳,玉質雖好,亦算不得上品。
卿兒淺笑道︰「此玉名為‘冰魄’,取其觸手生寒之意,若制為掛飾、環佩貼身攜帶,怕不早被凍成冰人了,作為發飾,既可降溫解暑,又無過寒之虞,果然設想周全。」
喬昉听到「冰魄」二字,立刻露出恍然之色。回想起一年多前有個不肖子不知怎地,竟會迷上玉雕,將家中惟一一塊(並且很有可能是全天下惟一的一塊)三尺見方的「冰魄」玉鎮一條條鑿下來雕刻,整整三個月手上滿是大大小小的傷口不說,價值連城的玉鎮在他晝以繼夜的努力下成為徹徹底底的玉屑,而那個敗家子當時就捧著什麼了不得的寶貝般捧著一根丑丑的棒子來現給他看,差點把他氣死……
他深深嘆口氣,不知是心疼兒子傷痕累累的手還是惋惜那塊被糟糕了的玉。
卿兒像是明白他的想法般也嘆了口氣,從他手中拿回玉簪,輕輕撫弄,無比珍愛,幽幽道︰「玉乃至堅之物,卻又脆而易折,故而在雕工中,寶玉是最難雕得好的,用力稍輕,無濟于事,用力稍大,又容易折斷。要控制好力道,雕出一根像樣的簪子,對一個初學者而言,不知要花費多大的心血才可做到。」
所以他才心疼啊!並且對那個令兒子花了如此心力對待的女子心生敵意。
曾經以二十六歲「低齡」充任太子太傅,為天子師的老人家耍起小孩子脾氣,扭轉了頭不願再看那玉簪一眼。
卿兒將玉簪插回發際,烏黑亮麗的秀發映著雪白通透的白玉,對比鮮明得令人為之目眩,散發出奪目的美麗。
「當喬郎將它贈予賤妾之時,賤妾便明白,喬郎一旦認準了某件事,一定會堅持到底,縱有千難萬阻,踫得頭破血流,也不能令他改變心意。」
這樣的喬璇,愛上身世如此復雜的自己,對她是幸,對他卻也許是一種不幸也未可知。
「相爺執意不肯出手相助,坐視事態惡化,是想迫得喬郎知難而退,舍下賤妾,郁郁寡歡,為官為宰,一世不得開心顏;亦或是拋下塵世,與賤妾隱遁山林,與父母斷絕音信,嘆盡平生不得志?」她朗朗追問,清澄美目飄過哀憐,輕聲道︰「若真愛惜兒郎,怎會迫得他如此兩難?」
啊啊,大帽子扣下來了。
喬昉不慌不忙,從容接招︰「難或不難,因人而異,我喬某人的兒子,若連這點事都應付不來,將來難成大器。」
他分明有意刁難,還要說得這麼冠冕堂皇。
卿兒沉下玉容,終是惱了。
反正軟的不成來硬的,他們卿家的祖訓可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要的只有一個喬璇,可沒興趣和他老爹溫聲軟語,培養什麼見鬼的天倫親情。
喬昉在這最重要的地方留了一步,一來向她表明他老人家絕對不樂意接納她的立場,二來也是吃準了喬璇請不到當今聖上的敕令,以便將婚事一拖再拖、不了了之。
她絕不怪他是這樣的想法與做法。
換了她站在他的立場與角度看待這件事,也許她的做法會更激烈也不一定。
身為當今國丈,官居首輔、國之重臣,自己寄予重望的惟一的兒子竟然迷戀上一個已經嫁過人的女人,且還下定決心要娶她為妻,而該女子的出身還是下賤的商家棗如果她是喬昉,說不定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來。
例如棗痛下殺手,辣手摧花,除去她這個禍害,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喬璇最多不過傷心個一年半載,既不傷父子親情,又不用大費周章,多麼簡潔有效的辦法啊。
卿兒一手拂開被風吹亂的秀發,宜嗔宜喜的麗容猛然進入喬昉視線之內,那種強烈的視覺沖擊當下便叫他看到眼呆,耳旁傳來她突然之間變得明朗的悅耳聲線︰「不知道喬大人是否有听過,賤妾的長兄護短得緊,他若覺得賤妾受了什麼委屈,必定不肯與人干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