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課結束了。
在陰涼錯暗的大殿中,她的一襲白衣本就分外觸目,而此刻她是殿中惟一的外來者,成為所有人的焦點,更是理所當然。
「咚!」木魚敲下最後一擊,震醒一干失態的出家人,一時間,「阿彌陀佛」的佛號在大殿中如波瀾掠起。
卿兒微微一笑,盈盈起身,向輕輕放下木錘的僧人道︰「小女子冒昧,打擾各位大師清修,萬望恕罪。」
白眉僧人手執法訣,還禮道︰「女施主敬香禮佛,何罪之有?」
卿兒美目流盼,但笑不語。
在座諸僧,或惶然垂目,不敢對視;或瞠目結舌,定楮痴望;為這闖入佛門淨土的絕色塵心浮動。
紅顏禍水古來語,她的罪,怕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也。
白眉僧低宣法號,「咄」地一聲道︰「真心不動,則是光明,一經妄動,即生諸苦;不動時,無所謂見,一經妄動,便生妄見。」
諸僧悚然而驚,正坐端容,不敢他視。
卿兒坦然迎向寶相莊嚴的白眉僧人似銳利似祥和的視線,無驚無擾的秋水轉向跪墊正前紅木櫃,輕輕念出上面的字︰「隨喜功德。嗯,既是前來禮佛,又何妨廣結善緣。請問大師……這個……可以投入箱中嗎?」
寺中專門打理此事的僧人一眼看出她拿著的正是由全國最大的銀莊「惠源寶號」開出的面額千兩的銀票,忍不住暗想此女該不會是頭回燒香拜佛的吧,怎會連「功德櫃」中只投銅錢與零碎銀兩,十兩以上的銀子便可到一邊登記造冊,以便眾僧為其頌經積德的常識都不明白時,方丈渾厚的聲音已響起道︰「見明。」
見明僧出列揖首︰「弟子在。」
白眉僧柔和的目光望向亭亭玉立的麗人,像是了然她因何而來︰「你且帶這位女施主去角房登記,然後,請她至淨心園稍事歇息。」
見明僧微微一怔,似乎有幾分詫異,隨即道︰「弟子遵命。女施主請。」
卿兒對上白眉方丈洞察世事的眼,淡淡抿唇,欲言又止,終道︰「多謝大師成全。」
華嚴寺的功德簿上,新添上一行清麗婉約的簪花小楷,寫道︰「紋銀一千兩,金陵喬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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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敢不承認自己的幸運,沒準會惹惱老天爺,大晴天劈下個響雷炸死她。
卿兒在法號「見明」的僧人帶領下,通過曲折的回廊,繞開重重殿宇,來到「淨心園」時,今天內第二次浮起這個念頭。
曾經怨恨造化弄人,置她于那樣一個不堪的境地,安排那樣的男子做她的丈夫。那時候,她的生命幾乎是全然的黑暗,無天無日、不見光明、難覺生機。
但即使是那時,也只是「幾乎是」,瀕臨絕望的時候,總會看到一面倒的愛她護她的親人,將她從絕境中拉出來,陪在她身邊,始終如一。
何況現在,她還有了喬璇。
不是沒有見過呵,被疑不貞的女子、被夫家休棄的女子,不見容于一個男子、等同于不見容于世間,滿面羞慚、無處容身,被世俗冷眼逼至崩潰,惟一的解月兌,竟是自了!
相較之下……她的幸福已該叩謝上蒼降恩垂憐了。
卿兒仰起螓首,望向頭頂。
青翠濃密的枝椏在上空交錯成綠陰,耀眼的陽光經過樹葉的過濾顯得柔和許多,在地上投出星星點點的光斑,而綠葉在燦爛陽光的照射下則顯出清新的碧綠,令見者精神一振。「淨心園」名副其實,確可淨心滌神。
然而,她仍是不滿足、不認命。既然讓她窺見了幸福的顏色,那麼,她要的,便是全幅的織錦彩緞,並且,希望可以借由自己,親手獲得。
不是一角碎布,也不願坐等他人奉上。
正如喬璇出盡百寶,只求博她一笑,她又何嘗不想讓喬璇得到他渴望的幸福?
身後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從容而堅定,腦海里如親眼目睹般躍起一個龍行虎步的身形,緩緩向她步近。
華嚴方丈觀復大師,乃是當朝首輔喬昉的方外至交。
腳步聲在她身後停住後,她才轉回身去,向與喬璇至少有六分肖似的男子翩然行禮︰「民女卿兒,見過喬相爺。」
終于來哩。
喬昉為官三十載,未有任何負面評價,不曾听聞什麼不良嗜好,日常所喜者,不過是與二二知已品茶對弈爾。
十六年前與觀復紫雲山偶遇,棋逢敵手、難分高下,如獲至寶。從此只要無俗務纏身,必然手癢難耐,非尋上門來與觀復殺個天昏地暗,方肯作罷。
「淨心園」中「弈棋亭」,便是二人日常對弈之所。
正是為此而來的卿兒精靈般靈動絕美的水眸毫不失禮地對上面前的男子,淺笑嫣然,一副靜候指教的恭順樣兒。
只可惜她心里想的,與她擺出的態度整整差了十萬八千里。
男子三十而立,蓄須,顯示出完全成熟,可獨擋一面的男子漢氣概,是以有「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之俗語。而眼前這一國股肱、兩朝元老,雖則堂堂威儀,卻是白面無須,年輕得差點可假充喬璇的大哥。
而說到喬老大人為何不留把山羊胡向世人顯現他的年高德劭,追根究底,問題又出在他家某位溫順賢良的郡主娘娘身上了。
坊間最流行的版本是︰
那位被冊封為「曹國夫人」的現任喬門太君,因為乃父天生的細皮女敕肉,一世人都沒長出幾根胡須,造成了她「真正的美男子是不長胡子的」之審美觀,成親六七年後的某日,晴天霹靂般地听聞自己的夫婿沾沾自喜地宣布自個兒將滿三十,決定開始蓄須了,當下哭得死去活來,而愛妻若命的苦命男人沒等妻子使出「一哭二鬧三上吊」三大絕招的後兩招,已經繳械稱臣,立誓永不蓄須。
容容聲情並茂地向她轉述此事時,捧月復狂笑,直嚷著自己也要效法喬夫人,听得一旁的風莫離眉頭鎖成雙龍扣,當下就躲得不見影了。
只要他一露「臉」,就等于昭告天下「他怕老婆」的男子對上她含著笑意的美目,惹得他自認心如止水的心髒也忍不住「怦怦」跳快了兩下,深吸一口氣,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緒後,沉聲道︰「卿小姐如此大費周章要見老夫,不知有何見教?」
眼前這艷絕人寰的女子的芳名,三年來他已听過了無數次。
包是令他三年來頭大如斗、夜夜都會被噩夢嚇醒的罪魁禍首。
初次由長女口中知曉自己惟一的愛子竟然戀上一個有夫之婦時,嚇得他當即變色,若不是明知關不住兒子,幾乎就要打條狗鏈把他栓在家里直至他忘了「卿兒」是男是女為止。
之後的事態以他最不願意接受的形勢發展下去,他與妻子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他們引以為豪的嬌兒越陷越深,直至今年春天。
仍是從長女口中得知,他那個三年來差點搬空了自家所有珍貴藏書去討好心上人的寶貝兒子這回連親妹妹都出賣,要他又乖(?)又純(?)的小女兒使出美人計,騙某個倒霉的男人和離。
啊啊啊,天理難容啊,他喬昉頂天立地,說話擲地有聲,行端坐正,為何會生出個不擇手段地打別人家的老婆主意的兒子?
卿兒揚起豐澤誘人的粉色櫻唇,露出淺淺的梨渦,輕柔詭魅的悅音似一曲仙樂輕滑而過︰「兒有事相求,還請相爺成全。」
清甜的柔音似乎有著莫名的吸力,令听者屏息凝神,再配上蠱惑人心的淺淺笑靨,放射出無與倫比的殺傷力,老練沉穩如喬昉者,也被迷得昏頭轉向,差點不問究竟先滿口答應了她的請求,幸好在話未出口的最後一秒及時省起她是那個「迷倒了兒子的狐狸精」,才以無比的警惕答道︰「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