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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 第20頁

作者︰譚曙

她忽然有些明白萼淚當時的感受。她不顧一切飛蛾撲火般愛著的那個人,突然,完完全全不記得她了,他不再愛她,並且永遠不可能再愛上她,她與他們之間的過去,被徹徹底底從他腦海中抹掉……這是怎樣一種絕望啊!所以,她不想活了,她不要活了,她任憑自己消解殆盡,一點一點,化為煙化為塵土,魂飛,魄散,不再有輪回,不再有思想,不再有痛苦,不再有牽掛,不再有,愛情。

可是,再也見不到了嗎?真的再也見不到了?池塘里的荷花都還沒開,還沒開啊!它們和她一樣,一直在等著萼淚,等著她回來,它們會開出世上最美的花朵,等著她,等著她呀——

孟婆目睹萼淚的灰飛煙滅,目睹偏偏的痛徹心扉,心里被沉沉地悲愴密密包圍。她只能做一個旁觀者,對一切的一切,無能為力,萼淚纏綿悱惻的眼神,重重地撞擊著她的心。這樣痴極美極的女子,這樣無怨尤地離別,這就是人世間的愛情?這麼讓人心酸,這麼——讓人傾慕感動。

為什麼?天地間有忘川之水,卻沒有孟婆之淚?她將視線移到白昭拒臉上,他目不轉楮地凝視在某一處,仍是一貫搖撼不動的鎮定。她看不透他的表情。她不會知道,白昭拒心里,正在進行怎樣的一場掙扎。

只有他看見了。只有他,看見萼淚臨去時匆匆一瞥,那樣淒楚絕決的一瞥。他心里某個不可知的地方,像被割掉一塊,血淋淋地疼痛著,抽搐著,無法拒止。她愛他,無可救藥地愛著他,而他——也是愛她的。在永別之後,他才明了,縱然他依舊失憶,他已明了,他是愛她的。因為愛她,才有這樣不可名狀的疼痛,仿佛,自己與自己分離。

他的神思越來越清晰,痛楚越來越尖銳。他不由自主走到偏偏身旁,蹲下,遲疑地撫上那方玉壁。

「別踫她。」偏偏低聲說,低得好像一個見不到底的大洞。

白昭拒的手就停在那里,停在離玉壁一指之距的地方,良久,默默地收回,立起身。伊人已逝,那方玉壁,只是她往昔的居所,她已走遠,連同她欲舍難拋而終究拋舍的深情,再也,尋不到,喚不回了。

他紊亂的心緒忽而澄明。愛她,不愛她,記得,不記得,都不再重要。一切,皆如流水,一去不返。他慎重地,將萼淚收藏在心底最深最柔軟的一角,或許,不再踫觸……

白昭拒微微一笑,邁開步走出去,屋外是高天闊地,層雲之上,是他的瓊樓玉宇。他,西方白帝,高據九霄,俯視眾生,可是,縱然如此,他也逃不了命運的支配,那模糊不清又無法擺月兌的命運。不過,已經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

白昭拒走了,盂婆也覺得沒有留下的必要,告辭離去。遠遠地離了九寨,可是,卻有一陣綿綿不息的惆悵,如影相隨,涼涼地附著,讓她欲哭無淚。無淚。怕她從此要改個名宇,直接叫無淚,好叫那些想用她的眼淚做解藥的人,趁早死了心。有些藥,是解不了的;像有些情結,像有些情緣。萼淚與白昭拒的情緣,停了,斷了,但是,解了嗎?面對白昭拒適才的失態,她沒有答案。

白昭拒走時,偏偏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怔忡地、漠然地捧著那塊玉壁,連在文際懷里哭得亂七八糟的秭昳,都感到她的反常。不該是這樣啊!以偏偏的脾氣,會哭,會罵,會叫,會撲上去和白昭拒拼個你死我活,她對他的仇恨,不會輕易就風平浪靜,她在想什麼,莫非,有其他打算?

「偏偏。」秭昳抹抹眼淚,輕輕搖搖她的肩。

偏偏遲滯地抬起眼楮,眼神悵惆而迷茫。

「偏偏——」秭昳焦慮地皺起臉,「你怎麼啦?說話呀!」從來沒見過偏偏這樣,她好擔心。

偏偏看著她,少頃,慢慢地說︰「你這個樣子,好丑!」

「偏偏!」秭昳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

「你不會知道的,你走吧,你們都走吧,」偏偏打斷她,轉向狐衣,「哥,讓我靜一靜。」她要靜下來,好好地想想,怎麼對付那個白昭拒。她絕對不會這樣就算了,剛才狐衣與止虛都在,她稍有舉動,他們就會出手阻止,所以她忍著,一定要忍著,她一定要白昭拒付出代價。他失憶了,走了,把一切撇得干干淨淨,把所有的痛苦留給萼淚,他卻在天界逍遙自在,世上沒這麼便宜的事。他以為,萼淚消失了,就都結束了嗎?還沒完呢!怒火在她腦子里的執拗深藏不露地燃燒,不達目的,永難止熄。

盡避她掩飾得很高明,但狐衣仍看透她迷茫失意的表相下暗伏的殺機。偏偏與他相依為命幾百年,他看著她長大,引導她蛻變成人形,教她修習法術,偏偏的桀騖不馴,大半受他影響,他比了解自己更了解偏偏。可是他不能因為怕她闖禍而把她囚禁起來,擔心也罷,焦慮也罷,他畢竟不能代替偏偏,她有她的路要走,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守護,可是,他還能守護多久?

「我們走吧。」狐衣率先走出去,其他人也尾隨其後。

止虛向眾人道別,像陣若有若無的清風,輕輕飄去。狐衣默默地看他飄遠,忽然拔起身子,追了上去。

大家都走了,四周靜得任何聲音都听不到。偏偏走到屋外,那些碧綠荷葉,仍在微風中搖曳,如此賞心說目的顏色,萼淚再也看不到了。她伸手一揮,一把紅色巨斧疾速斬過,滿池亭亭地荷盡數被斬斷,震裂,碎碎地落了一片殘屑。萼淚走了,所有清淨鮮妍,所有即將綻放的動人景致,再也沒有存在的必要。

☆☆☆

「止虛兄,請留步。」

止虛真君听到身後狐衣的叫喚,停下來,笑問︰「狐見還有何指教?」

「想與止虛兄喝一杯。」

狐衣沒有止虛真君嗜酒,但也收藏了不少佳釀。兩人浮一葉小舟,于水波之上,天上繁星倒映在水中,成了一條流動的銀河,閃爍星光間,還有月相伴。

舉杯邀明月。止虛將手中酒朝天上水中各敬了敬,手一傾,玉液入口。月與星都很明亮,卻照不清兩人臉上的表情。狐衣平靜神色里懷惴著心事,沉沉猶如黝黑的海水。

「狐兄有話但說無妨。」止虛不是沉不住氣,只是看他匿著心事,無法放開懷抱,未免辜負眼前好景。

狐衣卻不說話,只是將自己那杯酒推到止虛面前。杯內星星點點,乍看以為是天上倒影,但有星無月,星與星之間仿若有條看不見的線連接,縱橫交錯,像是一局棋。

「這是……」止虛隱約察覺到事情十分棘手。

「這是偏偏的命盤。」如果可以,他也不願將止虛牽扯進來,但事到如今,他已別無選擇。

「偏偏的命盤?」這個命盤曲折錯雜,牽連甚廣,好幾次行至驚險時,絕處逢生,而且,行進間有股不屈不撓的倔強,這樣稀奇有趣的命盤,著實少見。可是,偏偏的命盤,與他又有什麼關系?

「想必止虛兄早以得知,蝠王不是一般的妖精,他日必定會卷土重來,那時,恐怕更難對付。」狐衣說。

「屆時,止虛自當全力以赴。」止虛嘴上這麼說,心里卻也明白,狐衣找他,絕不單單為了這件事。

狐衣笑一笑,寂靜很長一段時間,突然說︰「我想將偏偏托付給止虛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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