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有些明白萼泪当时的感受。她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爱着的那个人,突然,完完全全不记得她了,他不再爱她,并且永远不可能再爱上她,她与他们之间的过去,被彻彻底底从他脑海中抹掉……这是怎样一种绝望啊!所以,她不想活了,她不要活了,她任凭自己消解殆尽,一点一点,化为烟化为尘土,魂飞,魄散,不再有轮回,不再有思想,不再有痛苦,不再有牵挂,不再有,爱情。
可是,再也见不到了吗?真的再也见不到了?池塘里的荷花都还没开,还没开啊!它们和她一样,一直在等着萼泪,等着她回来,它们会开出世上最美的花朵,等着她,等着她呀——
孟婆目睹萼泪的灰飞烟灭,目睹偏偏的痛彻心扉,心里被沉沉地悲怆密密包围。她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对一切的一切,无能为力,萼泪缠绵悱恻的眼神,重重地撞击着她的心。这样痴极美极的女子,这样无怨尤地离别,这就是人世间的爱情?这么让人心酸,这么——让人倾慕感动。
为什么?天地间有忘川之水,却没有孟婆之泪?她将视线移到白昭拒脸上,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在某一处,仍是一贯摇撼不动的镇定。她看不透他的表情。她不会知道,白昭拒心里,正在进行怎样的一场挣扎。
只有他看见了。只有他,看见萼泪临去时匆匆一瞥,那样凄楚绝决的一瞥。他心里某个不可知的地方,像被割掉一块,血淋淋地疼痛着,抽搐着,无法拒止。她爱他,无可救药地爱着他,而他——也是爱她的。在永别之后,他才明了,纵然他依旧失忆,他已明了,他是爱她的。因为爱她,才有这样不可名状的疼痛,仿佛,自己与自己分离。
他的神思越来越清晰,痛楚越来越尖锐。他不由自主走到偏偏身旁,蹲下,迟疑地抚上那方玉壁。
“别碰她。”偏偏低声说,低得好像一个见不到底的大洞。
白昭拒的手就停在那里,停在离玉壁一指之距的地方,良久,默默地收回,立起身。伊人已逝,那方玉壁,只是她往昔的居所,她已走远,连同她欲舍难抛而终究抛舍的深情,再也,寻不到,唤不回了。
他紊乱的心绪忽而澄明。爱她,不爱她,记得,不记得,都不再重要。一切,皆如流水,一去不返。他慎重地,将萼泪收藏在心底最深最柔软的一角,或许,不再碰触……
白昭拒微微一笑,迈开步走出去,屋外是高天阔地,层云之上,是他的琼楼玉宇。他,西方白帝,高据九霄,俯视众生,可是,纵然如此,他也逃不了命运的支配,那模糊不清又无法摆月兑的命运。不过,已经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
白昭拒走了,盂婆也觉得没有留下的必要,告辞离去。远远地离了九寨,可是,却有一阵绵绵不息的惆怅,如影相随,凉凉地附着,让她欲哭无泪。无泪。怕她从此要改个名宇,直接叫无泪,好叫那些想用她的眼泪做解药的人,趁早死了心。有些药,是解不了的;像有些情结,像有些情缘。萼泪与白昭拒的情缘,停了,断了,但是,解了吗?面对白昭拒适才的失态,她没有答案。
白昭拒走时,偏偏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怔忡地、漠然地捧着那块玉壁,连在文际怀里哭得乱七八糟的秭昳,都感到她的反常。不该是这样啊!以偏偏的脾气,会哭,会骂,会叫,会扑上去和白昭拒拼个你死我活,她对他的仇恨,不会轻易就风平浪静,她在想什么,莫非,有其他打算?
“偏偏。”秭昳抹抹眼泪,轻轻摇摇她的肩。
偏偏迟滞地抬起眼睛,眼神怅惆而迷茫。
“偏偏——”秭昳焦虑地皱起脸,“你怎么啦?说话呀!”从来没见过偏偏这样,她好担心。
偏偏看着她,少顷,慢慢地说:“你这个样子,好丑!”
“偏偏!”秭昳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
“你不会知道的,你走吧,你们都走吧,”偏偏打断她,转向狐衣,“哥,让我静一静。”她要静下来,好好地想想,怎么对付那个白昭拒。她绝对不会这样就算了,刚才狐衣与止虚都在,她稍有举动,他们就会出手阻止,所以她忍着,一定要忍着,她一定要白昭拒付出代价。他失忆了,走了,把一切撇得干干净净,把所有的痛苦留给萼泪,他却在天界逍遥自在,世上没这么便宜的事。他以为,萼泪消失了,就都结束了吗?还没完呢!怒火在她脑子里的执拗深藏不露地燃烧,不达目的,永难止熄。
尽避她掩饰得很高明,但狐衣仍看透她迷茫失意的表相下暗伏的杀机。偏偏与他相依为命几百年,他看着她长大,引导她蜕变成人形,教她修习法术,偏偏的桀骛不驯,大半受他影响,他比了解自己更了解偏偏。可是他不能因为怕她闯祸而把她囚禁起来,担心也罢,焦虑也罢,他毕竟不能代替偏偏,她有她的路要走,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守护,可是,他还能守护多久?
“我们走吧。”狐衣率先走出去,其他人也尾随其后。
止虚向众人道别,像阵若有若无的清风,轻轻飘去。狐衣默默地看他飘远,忽然拔起身子,追了上去。
大家都走了,四周静得任何声音都听不到。偏偏走到屋外,那些碧绿荷叶,仍在微风中摇曳,如此赏心说目的颜色,萼泪再也看不到了。她伸手一挥,一把红色巨斧疾速斩过,满池亭亭地荷尽数被斩断,震裂,碎碎地落了一片残屑。萼泪走了,所有清净鲜妍,所有即将绽放的动人景致,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
“止虚兄,请留步。”
止虚真君听到身后狐衣的叫唤,停下来,笑问:“狐见还有何指教?”
“想与止虚兄喝一杯。”
狐衣没有止虚真君嗜酒,但也收藏了不少佳酿。两人浮一叶小舟,于水波之上,天上繁星倒映在水中,成了一条流动的银河,闪烁星光间,还有月相伴。
举杯邀明月。止虚将手中酒朝天上水中各敬了敬,手一倾,玉液入口。月与星都很明亮,却照不清两人脸上的表情。狐衣平静神色里怀惴着心事,沉沉犹如黝黑的海水。
“狐兄有话但说无妨。”止虚不是沉不住气,只是看他匿着心事,无法放开怀抱,未免辜负眼前好景。
狐衣却不说话,只是将自己那杯酒推到止虚面前。杯内星星点点,乍看以为是天上倒影,但有星无月,星与星之间仿若有条看不见的线连接,纵横交错,像是一局棋。
“这是……”止虚隐约察觉到事情十分棘手。
“这是偏偏的命盘。”如果可以,他也不愿将止虚牵扯进来,但事到如今,他已别无选择。
“偏偏的命盘?”这个命盘曲折错杂,牵连甚广,好几次行至惊险时,绝处逢生,而且,行进间有股不屈不挠的倔强,这样稀奇有趣的命盘,着实少见。可是,偏偏的命盘,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想必止虚兄早以得知,蝠王不是一般的妖精,他日必定会卷土重来,那时,恐怕更难对付。”狐衣说。
“届时,止虚自当全力以赴。”止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明白,狐衣找他,绝不单单为了这件事。
狐衣笑一笑,寂静很长一段时间,突然说:“我想将偏偏托付给止虚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