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油油的葡萄架下,一道修長身影清清俊俊站在那兒。他什麼動作也沒有,只是站在藤下,頭微微昂起,不知是盯著葡萄的卷須還是在沉吟。當微風打起那片青底白蔓的袍角時,玄空中仿佛有神人撫響了靈妙的樂曲,悠悠的,在她心上吹起微微漣漪。
听見腳步聲,他回頭。
「祝大爺,你回來了。」她將盤子放在藤下的石桌上,一步一步來到他身邊。
他好像「嗯」了一聲,又好像沒有。俊容一如既往地冰著,眼中也沒什麼特別情緒,仿佛藏了深淵在里面。
「祝大爺,這棵葡萄甜不甜?」她學他一樣昂頭看藤蔓,「前兩天,翁公子來給它施過肥。」
「這是曇種的。」他伸手摘下蔓角的一根丫狀綠須,「以前種時,被曇的藥不知毒死多少顆苗,直到有些苗適應了他的毒藥,才兩年成藤,三年結果,長成今天的陰涼。」
庸醫喜歡在各窟亂種東西,葡萄葫蘆絲瓜南瓜,他們隨他喜歡。每當葡架成蔭時,他愛摘些葡萄須放在口里叼著,微微的酸,帶點澀,用曇的話說——「健胃清脾」。
她盯著他慢慢咀嚼那彎彎的葡萄須,仿佛,只那含在唇邊的綠須,已是他此刻滿足的所在。江湖、名利、牽掛、廝殺、責任、惆悵,所有所有,統統在這根綠須尖端,他笑一笑,搖一搖,咬一咬,然後,含笑,吞入月復中。
這個男人
這個表里如一的人呢
仿佛受了牽引一般,她的手慢慢伸到他腰邊,徐徐、徐徐收攏,在他腰後扣環。鼻尖蹭了蹭他的衣袍,她慢慢將耳朵貼上他的胸口。
如果說思念是情感的發酵粉,語言的攪拌則會讓情緒更加彈韌。
「祝大爺,我缺點多多,以後還請你多多包涵。」
昔時的我或許愛你,卻未到今日這般濃烈。所以,我放得開。
今時的我放不開
他低頭,掬起她的發,指發相纏摩挲片刻,輕輕應了︰「好。」
第十一章文采縱橫意自殊
在化地窟生活,對花信而言是一個分水嶺,即是對過往的告一段落,也是一種新的開始。
她恢復了花信這個名字後,窟里人都叫她「信姑娘」,在化地窟只有他叫她水然。「水然」原本是爹給她取的字,因為生長在雲苗一帶,苗人沒有中土文人的風雅,她的字反而沒怎麼用到。
他的作息非常規律。清晨,卯正時分(約六點)起身,梳洗之後在軒內練一套劍法,初夏的早陽籠罩在他身上,讓她不止一次地困惑,為什麼世間會有他這麼一個人讓她放不開?辰時過後(約八點),他開始處理窟內事務,有時候會下山。到了酉時(下午五點),他會回來和她們一起用飯。閑時他愛練字,有時將牙牙抱上騎佛閣,教牙牙練一些奇奇怪怪的字體。
一直以來,他和她之間最親密的舉動也就是摟摟抱抱,其他再多就沒有了。他要發乎情止乎禮她是不反對,除了隔一道牆,他們相處時真像老夫老妻。特別加上一個叫「白螺爹爹」的牙牙,一家三口(貌似)的感覺就更像了。
她自問不是菟絲性子的人,隨著環境的慢慢熟悉,她決定找件事做做。首先是牙牙的讀書問題,她知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她也不能讓牙牙整天瘋玩吧。將熟悉的人在腦中過了一遍,她想請公乘先生當牙牙的夫子。向公乘先生一提,先生當即應允。此後,牙牙便隨著公乘先生讀書習字。
她的小女兒厲害呀,不足五歲已經有做功課的意識了。讀了幾天書,就會背著手有模有樣在她身後吟詩,搖頭晃腦︰「煙樹綠微微,春流浸竹扉。」
然後——
「娘,你為什麼給我起名叫花牙?」小女娃學會思考了。
她捏捏女兒的鼻頭,「不叫花牙,難道你想叫花蔥?」
這個時候,花牙會嘟著嘴說︰「我可不可以讓白螺爹爹給我改名字?」
「不、可、以。」她壞心眼地戳破女兒的美夢泡泡。
小女娃繼續思考,「先生說,我改叫白螺爹爹為爹,我的名字就可以改了。」
她結舌。公乘先生,你不用在後面推波助瀾吧?
當她第三次被女兒堵得沒話說的時候,軒外傳來一道輕趣的呵笑。她側目,是茶總管。
「那你以後就要叫祝牙了。」茶總管裊裊走進來。
蛀牙?她嘴角扭曲,有點笑不出來。
因為她懶得費力氣出化地窟的門(那真的是門嗎),所以都是茶總管來找她,有時會隨行兩名貌美如花的少年,有時則不會。茶總管喜歡音韻,初時跟她學吹葫蘆絲,隨後索性抱來一架琴放在騎佛閣下面,到化地窟時總會與她聊一聊,彈一彈。
牙牙因為茶總管的來到岔開了改名的念頭,抱著她的小枕頭午睡去。
今天是五月十五,剛過了芒種,暑氣漸濃。好在山中陰涼,茶總管一襲輕柔夏衫,額角並沒有見汗。
「水然,」茶總管將手中把玩的葫蘆絲拋給她,正色道,「我一直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她坐到琴台邊。
「做七破窟的副總管好不好?」
氨她差點歪到地上去。扶著台角穩住身子,她睜大眼瞪茶總管,只差大叫——麻豆,我何德何能?
「怎麼?你這是願意、驚喜、天將降大任的表情嗎?」茶總管果然會「察言觀色」。
她哪里願意哪里驚喜哪里天將降大任了?在心里悄悄抱怨,她依舊保持瞪眼無語的狀態。第一,她不清楚茶總管話中的真意;第二,她和她們雖然熟悉了,但還沒到生死相依的地步。她一向不喜歡蹚渾水。
「你願意吧?願意嗎?」茶總管蹭到她身邊,激動得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略微羞澀地垂下視線,盯著被茶總管包住的手,瞳孔微微一縮。事實上,她沒什麼真正稱得上知心的朋友,從小在摩奈聖教,有的只是玩伴,而且她要比同齡人更早一步懂得尊卑,懂得適時地隱藏和收斂來保護自己。可以說她是沒有朋友的,更沒有體會過朋友之間如此親密不防的肢體接觸。
「願意?是不是願意?水然,你一定願意對不對?」茶總管把她的沉默當默許,自我陶醉。
虛弱地奪回自己的手,她很清晰地吐出三個字︰「不願意。」
「啊」茶總管氣餒地垮下肩,失望無比,但不死心,「不多考慮一下嗎,水然?」
「不了。」她很果斷。
「我不是開玩笑。」茶總管用手撐住臉。
「謝謝。」她堅決不蹚渾水。
茶總管嘆口氣,指尖隨意拔著琴弦,鏗鏘幾聲後,她慢慢坐正身姿,手底的音律開始成形。她彈的是《極樂引》,琴音如江水碧流,闊而廣,綿而潤,潺潺濤濤,天水一色。听了半曲,花信忍不住拿起葫蘆絲伴和。
微風中,葡萄卷須,一道輕婉悠揚的長曲破空而起,綿綿不絕,時而直如垂發,時而婉轉似絲,與《極樂引》相生相和,堪為「鐵擊珊瑚一兩曲,冰瀉玉盤千萬聲」。
好一曲!
好一曲琴、瑟、合、鳴!
兩人沉浸在曲樂之中,渾然不知軒外站了幾道人影。
也不是外人,幾位窟主和侍座而已。
「兩個女兒家,在那里琴瑟合鳴干什麼?」閔友意抱臂低喃,語氣不掩羨慕,「為什麼和茶總管合鳴的是信兒?為什麼和信兒合鳴的是茶總管?」
祝華流沒說什麼,雙眸卻不移騎佛閣下吹曲的女子。
閔友意突然拐了他一下,「喂,你已經弱水三千啦?」
他輕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一瓢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