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無人說話的間隙,印楚萇揮舞長袖為他介紹,年長的兩對夫妻是老太君的雙子雙媳,也就是印楚萇的父母和叔姨,其他幾位年輕人是與印楚萇同代的印家子孫,再後排站的一些是各自的貼身侍衛侍女。
心不在焉地听完印楚萇的介紹,翁曇一頭霧水。臨行前,虛語給過他一些印愛的資料,大概是說嶺南印愛六世同居,子孫繁盛,出過文武狀元,當今的印老太君娘家姓柳,有三子八孫,這八個孫子分別出自長子印戲田和三子印戲禾,而老太君的二兒子年輕時就已經看破紅塵,出家做了和尚。印家八個孫子叫什麼虛語有說,但他有听沒有記,最直觀的就是知道長孫是印楚萇,最小的孫女是印麟兒。
這印氏一門,還真是有文有武有和尚……他討厭和尚,特別是念經的和尚。
另有一點很有趣,印愛祖上喜歡養鹿,家印就是一只鹿紋,到如今,印愛後山圈了一大片林地出來養鹿,就連名譽江湖的印愛獨門毒藥也被稱為「鹿夢」。
最後虛語好像還提過什麼,他不太記得了……
百無聊賴地垂下眼簾,他臉上的索然任誰都看得出來,好在印楚萇不覺得難堪,適時停下介紹,讓位給家僕,奉茶。
「印太君!」翁曇展平手掌向印老太君前面一送,這姿勢不知是要什麼還是接什麼。
印老太君久經塵世,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笑吟吟地將手放在那雙骨節分明的掌上,暢道︰「麒麟兒,難怪麟兒對你念念不忘。」
托平印老太君的手腕,他曲起另一只手拈脈,眸尾泓光一蕩,「麟兒?」
「眉目俊奇,才色無雙,隨興一笑,天風神遠。」印楚萇微笑開口,「麟兒不止一次在太君面前稱贊翁公子。」
他聞之一笑,也不應什麼,只靜心拈脈。印家人等怕驚擾了他,都不敢出聲,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由此可見他們的確很擔心印老太君的病情。
遠遠有腳步聲傳來。
他循聲抬眼,只見廳外劃過一道暖風,有人沖來。淡藍緞面,蘇繡團花,是名女子。她腳步穩健……當然,是在沒跑上台階之前。就在進門的前一刻,她腳下一絆,手中的東西向前拋出,星星射射飛散開,媲美天女散花。
暗器!
廳內眾人紛紛躲避,其中一塊暗器射向翁曇,他揮袖擋下,展掌一看,是半塊板栗殼。
「小妹!」印楚萇快步上前護人,免去她跌倒的危險。
印老太君被突來的變數震了一下,很快大笑起來,「是我的麒麟兒,哈哈,讓翁公子見笑了,見笑了。」
他禮貌地頷一頷首,不說什麼,只拿起板栗殼端詳。
被印楚萇扶住的女子一句「多謝大哥」後,一陣風沖到他面前,喜上眉梢,春風射眼,就像見到一條美味鮮魚而心急火燎撲上來的嬌貓兒……他很確定,他不是魚。
「那……這……」怯怯的聲音,不掩喜悅,「我不是故意的,抱歉啊……曇……」
他放下栗殼,抬頭,微笑,「好久不見,麟兒。」
她偷偷縮在假山後面,心情雀躍。身邊,是冷著一張臉的侍女莎嘆。
在自己家里偷窺好像是有點怪……她小小汗顏了一下,很快將這種情緒拋到腦後。借著假山掩護,她探出半顆腦袋。
繞過假山有一片池塘,塘里種了幾叢睡蓮,一條石橋鋪在水面上,蜿蜒如蛇。橋的終點是一座紫漆小亭,此時,亭內坐著一人,微微蒼發以一根黑繩挑起鬢邊兩縷束在腦後,煙色素袍,正望著亭下一朵半開的睡蓮。
清晨時分,水面縈繞著淡淡霧氣,襯得蒼發公子縹緲若虛,如妖似魅。
昨天,他只為太君把了一下脈,再沒有其他動靜了,沒說為太君治病,也沒說不治。大哥將川閑居安排給他和掃麥居住,只因為他說︰「我要一間清淨的院子。」
肯留在印愛,是不是表示他會醫治太君?
她也是無意走到這里來的,因為他的到來,她興奮過頭睡不著……她的意思是很高興見到他啦。
亭中的人並未察覺有人偷窺,臨池俯身,彎腰在水中蕩了蕩。她眯眼細看,才知他在洗筆。細管的兔毫筆被他輕輕拈在兩指之間,漫不經心地一轉,灑落幾滴水珠,落在池邊半破的荷葉上。小小的水珠滾了幾滾,叮,滑入池中,引來漣漪幾圈,撩人心緒,那水,竟再無春痕可尋。
不過洗一洗筆,卻因為是他洗筆,恁是無情也動人。
她捧著臉縮回腦袋,想起四哥提到的江湖傳聞——七破窟近年來甚囂江湖,幾位窟主正邪莫辨,厭世窟窟主更是身染怪疾,少年白頭……當然,這些她是不信的。不過四哥很擔心一點,那就是——曇的醫術是不是真的有那麼厲害?因為「雪彌勒」從未在江湖上醫好過一個人,倒是听他傷人的事實居多。但一年前廬山所見,曇的醫術卻比聖手神農楊太素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也是事實。
「小姐……」莎嘆在一邊扯她的衣袖。
她收回心神,正想說莎嘆別扯了,眼前突然飄起一片煙色布角。驚詫抬頭,適時听到她朝思暮想的聲音——
「麟兒?」
「……早啊,曇!」她趕快挺直腰,遠離假山,手背在身後輕輕拍掉裙上的沙土,期期艾艾地說,「我……我是路過。」
他盯著眼前的貓兒……他是說麟兒,又瞥了垂頭不語的莎嘆一眼,嘴角揚起柔和的笑,「早!」
「我……我是來……是來……你……」她指指來時的路,又指指池塘,腦子里完全連不出一句話。
「麟兒起得真早。」他適時開口,免去她的尷尬。
「還好啦!還好……」她謙虛地垂下眼簾,很快又抬起來,盯著他手中的兔毫筆道︰「你要用文房四寶?吩咐下去就行了,我馬上讓人給你送……」
「不用。」他打斷她的話,調子溫潤,不會讓人覺得難堪,隨後道︰「可不可以請你帶我在城內四下走走?」
真的?她瞪大眼,用力點頭。這不是自動送上門嗎……她的意思是她應該盡地主之誼,應該,應該。
兩個時辰後——
城南商街的一間藥鋪內走出四人,分別是︰翁曇,掃麥,印麟兒,莎嘆。
原來他所謂的「四下走走」是逛藥鋪,害她以為……她偷偷掩嘴打個哈欠,肚子咕嚕咕嚕直叫。
前面有間酒樓,她看了兩眼,見前方的身影沒有停步的意思,只得無視咕嚕叫的肚子,小步小步追上他。街角飄來香甜的氣味,她扭頭一看,睜大眼扯莎嘆衣袖,「莎嘆,莎嘆,我要吃栗子。」
莎嘆不及開口,翁曇停下步子看了掃麥一眼,掃麥立即會意,「印泵娘,讓我去吧。」快快步跑到街角,沒一會兒就捧了一包熱騰騰的炒栗子送到她手上。
她笑眯眯接過來,深吸一口香甜熱氣,將最愛遞到他前面,「你先嘗嘗……」
他垂眸。栗,腎之果,可以治腎虛,腰腿無力者吃了可以通腎益氣,厚腸胃。這種東西可以入藥,可以當零嘴,但不是他偏愛的口味。
「謝謝。」他婉拒。
她嘟嘟嘴,又問掃麥,見他也是搖頭,她便不再客氣什麼,扯了莎嘆一起剝殼共享。
他抬頭看看天色,微微一笑,「快到正午了,麟兒覺得這間酒樓的菜好不好吃?」
她正將一顆熱氣騰騰的金黃栗子丟進嘴里,舌尖燙了一下,呼著氣,心不在焉地點頭。下一刻,四人坐上酒樓,還是二樓靠近欄桿的風景好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