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過菜,她見他托腮望著樓外,眼底多了些不明的情緒跳動。
叼著半顆栗子,她扭頭向下望,只見一頂白紗軟轎從街道盡頭走來,轎內縴影婉約,朦朧中可以辨認是名女子,轎邊擁著一簇衣衫美麗的侍女。她又轉看他,他竟然目不轉楮。
突然覺得嘴里的栗子咽不下去了。
「好多美艷的蘑菇!」他突然吐出一句。
「呃?」
「我是說那些侍女。」他移目看她,微笑。
原來不是見獵心喜……她松了口氣,趕快將半顆栗子吞下肚。他突然一動,整個身子傾到欄桿上,似有什麼攫取了注意,水墨色的眸子冷冷一眯。她好奇探頭,方才的軟轎已經走過去了,他看的是……
化緣的兩名僧人?
他們一高一矮,頭上戴著寬檐平頂圓斗笠,穿著深紫色緇衣,手里各拄著一根竹禪杖。從僧衣上她就能肯定這兩人不是附近寺院的僧人。因為她家太君是好佛之人,附近大大小小的寺院她都陪太君去過。
驀地,他揚起一縷與柔和完全相反的笑,這笑讓他的俊容染上三分邪氣,三分冷魅,另有三分,是玩味。淡色唇瓣輕輕叫出徒弟的名字︰「掃麥……」
掃麥听見自己的名字也不答話,提起袍子直接從欄桿跳了下去。行人驚呼聲中,他攔在了兩名僧人前面,笑容燦爛,「哎呀兩位高僧,上去喝幾杯般若湯如何?我家師父有請。」
蚌子矮的僧人定力不夠,嚇得退了一步,縮到高個子僧人身後。她听小僧人叫了一句「師兄」。那師兄揖首一禮道謝後,繞過掃麥前行。
她以為掃麥會阻攔,不料掃麥保持微笑,轉身目送兩位僧人,等他們走了五步後,掃麥突然高聲道︰「在下有一念不明,不知兩位高、僧能否指點一二?」
她听出「高僧」二字咬得特別重。兩名僧人因掃麥的話停下腳步,慢慢回身,那名師兄先取下斗笠,隨後小僧人也取下斗笠,兩人規規矩矩用左手將斗笠托在胸口,又將竹禪杖換到右手,沖掃麥輕輕唱了一句佛喏。這些舉動讓她看清了兩人的容貌。簡單說來,被叫「師兄」的大僧人形貌俊美,出家實在可惜,小僧人眉清目秀,表情有點緊張,不知是不是因為掃麥的出現。
「他們……是哪家寺院新來的嗎……」她喃喃自語,未料他聞之一笑——
「他們是七佛伽藍的和尚。高個子的叫慧香,是伽藍的‘三香護法’之一。矮的那個叫有台,是……」他停了停,似想不出什麼特點形容有台,沒想太久,便隨意道︰「是小和尚。」
「掃麥想問他們什麼?」她盯著越走越遠的三人,實在忍不住好奇。從掃麥叫住他們開始,雙方就像陷入一個怪異的循環︰掃麥大叫有問題,僧人停步,月兌笠回答,戴笠離開;走過四五步,掃麥又大叫有問題,僧人停步,月兌帽回答,戴笠離開;走過四五步,掃麥又大叫有問題,僧人停步,月兌帽回答,戴笠離開……
她看得很清楚,掃麥從頭到尾都在笑——皮笑肉不笑。
「刁難他們。」他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
她睜大眼楮,轉念一想,有點明白了他的意思。通常,僧人化緣途中若是被人問話,要月兌帽,轉右手握竹杖。這是寺院修行的必要清規。掃麥隔三五步一個問題,隔三五步再一個問題,讓僧人的時間全部用來月兌帽轉竹杖,一條街走下來,哪有化緣的機會。
的確是刁難……她偷偷覷他一眼,小聲問︰「你很討厭和尚?」
「對。」
「為什麼?」
「他們走路像抽筋,說話像念經。」
「……」絞著衣袖,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因為長時間的沉默,他偏頭看了她一眼,只見她扯著自己的衣袖一會兒抿嘴一會兒咬唇,好不苦惱的樣子。正覺得有趣,她突然將他的袖子貼在鼻子上細嗅,眉頭舒展開,眼楮也慢慢彎起來。一嗅再嗅,皺著鼻子,她的模樣就像一只吃飽喝足後抱著主人衣服曬太陽打滾的貓兒,讓人不忍心打擾她的午休,卻又因為羨慕她的安逸而生打擾之心。他就是如此,「聞什麼?」
她如實回答︰「你的衣服好香。曇,你用的什麼燻香?」
他抬起另一只袖子輕嗅,隨後道︰「慚愧青松。」
她又用力深吸一口氣,「哪兒買的?」
「你喜歡?」得她點頭後,他失笑,「這種香只有七破窟里的人使用,而且多是男子用來燻衣。窟里,女子薰衣多用‘清風仰慕’。你若喜歡,我送你一塊。」
話的言下之意,竟是其他地方都買不到「慚愧青松」這種香料。她亦奇了,「送我慚愧青松?」
「清風仰慕。」
「……謝謝。」有得送總比沒有強。她會好好珍惜這份禮物的。
他討厭和尚……可是她家太君很好佛啊,如果他們在這一點上和不來,怎麼辦?
人討厭一樣東西總有原因,她應該把他討厭和尚的原因弄清楚,這樣才能對癥下藥……正在心念苦惱之際,突然手中一空,捏在手中的袖子被他扯了出去。她急目看去,只見一抹蒼灰須臾之間飄向街盡頭,轉掌翻袖,正好扣住慧香抓向掃麥的一記虎爪。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她扯著莎嘆迭聲追問。
莎嘆皺眉,「好像是掃麥要給小師父吃什麼,小師父不吃,便躲到大師父後面。掃麥突然出手襲擊想強行喂小師父吃,大師父出手阻攔,然後翁公子沖了過去……啊,小姐,危險!」
莎嘆的驚叫源于印麟兒突然躍欄而下的舉動。基于侍女兼護衛的職責,她微嘆一口氣,跟在印麟兒後面跳下酒樓。追上人之後不忘提醒︰「小姐,別讓老太君看到你有這種危險動作。」
「好!」答得完全不經大腦。因為她等不及要沖過去看熱鬧……她的意思是去解圍。等她運足輕功來到街盡頭,翁曇與慧香已經位置互換,轉手過了五招。
第7章(2)
翁曇似笑非笑瞧著慧香,緩緩抬手,大袖徐徐下滑,露出夾著一顆綠色丹藥的手。行人听他諷道︰「出家人不可妄動嗔念,我這徒兒也是好心,小和尚不領情,大和尚也用不著出手傷人啊。」
慧香牙骨微動,垂下眼來,「貧僧謝過蘭若。只因貧僧的小師弟身骨還算健壯,極少服藥,蘭若的那顆丹藥還是留給有緣人。因藥治病,也是功德一件。」
傍其他病人吃是功德,給小和尚吃就是缺德——厭世窟主是這麼理解的,因此,他的笑容更見冰冷,「大和尚是怕這顆丹藥有毒?」
「貧僧不敢。」
「那大和尚是嫌這顆丹藥沒實效?」
「貧僧不敢。」
「既然如此,小和尚不吃的丹藥……大和尚你就吃了吧。」聲動人動,翁曇起手攻上,直取慧香喉咽所在。慧香側身橫擋,一手笠帽一手竹仗,守得有點狼狽。未料翁曇伏腰沉腿,以《楞迦變相十六式》中第六式「魚在在藻」直取他腋下穴道,情急之下,他將笠帽竹仗拋向有台,單臂急護腰側,連退三步。
圍觀行人只瞧得僧衣片角隨風揚起,年輕的僧人垂手而立,一雙俊目清靈淡定。
他想退,翁曇卻不想配合。行人不及眨眼,只見神容妖美的蒼發公子衣袖一拂,化為虛影轉眼來到年輕僧人身後。慧香早有警覺,感到風動後立即向前躍開,但翁曇隨掌一撐,以他的肩為支點,再度掠到他身後。煙色布衣聯翩飛灑,不似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