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曇好笑地看著這群侍衛。他要走,誰能攔。
「放肆!」梅千賦低聲喝退侍衛,在他身後道︰「曇,你想知道‘為什麼’,三天後,四月十二,我在白梅谷等你。」
蒼灰身影停下步子,頭偏了一點,似要回頭,又像要側目,但也僅僅只是一動。肩上的發絲隨風飄起,他沒有應聲,沒有點頭,牽著馬緩緩走遠。
四月十二,白梅谷,翁曇如約而至。束裝的侍者早已等在谷外,一見他的發色,不等報上姓名,立即躬身引他入內。
春天的梅林一片綠意,梅花落盡不見春,沒什麼值得流連欣賞的地方。他踩著侍者的足印來到一座依山而建的小樓前,樓邊有亭,亭內站著一人,負手遙望遠遠天際。
侍者剛叫一聲「樓主」,翁曇提氣縱身,在那人身後落定。反正是梅千賦請他來的,他也懶得理會那些客套。梅千賦聞聲回頭,見他站在身後,注視良久,驀地揚唇一笑,「等你好久。」
「樓主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了嗎?」
梅千賦走到桌邊坐下,「曇若不嫌棄,坐下喝杯淡茶。」
翁曇如約坐下,直視他。
梅千賦倒好茶,頷首微笑,示意他嘗嘗。翁曇不動。亭內安靜久久,久久後,終是梅千賦先一步打破沉靜,「在我回答為什麼之前,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
「是什麼讓你突然想問我‘為什麼’?」
翁曇抿抿唇,斂眼看了看茶煙裊裊,然後抬眸道︰「你不該試我太液秋風掌。」見梅千賦怔怔盯著他,他心頭默默一嘆,再道︰「這種武功在江湖上並不常見,就連知道的人也少。在廬山蓮花客棧的時候,白衣蒙面人趁夜偷襲麟兒,其中一名被我擊退後,月兌口叫了一句,那一句正是我當時使用的掌法。那名白衣蒙面人的聲音雖然很驚訝,但這也說明他們知道、或許是了解太液秋風掌。三天前,你告訴我太液秋風掌是錦迷樓獨藏武學。那麼,白衣蒙面人與錦迷樓一定有聯系。」
梅千賦搖頭辯解︰「也有可能是那人曾經見過家父,或者,見過我用這套掌法,所以才驚叫。」
翁曇見他扮無知,眉心一攏,「當晚那名白衣蒙面人狼狽落敗的眼神,我記得一清二楚。三天前,我用同樣的武功逼出雨岩的狼狽,他的眼神,很熟悉。」
似乎鐵證如山,不容抵賴。听完,梅千賦怔了片刻,一時失笑搖頭。原來……原來是他弄巧成拙,林間戲斗,他本想增進他們之間的了解,卻不料……
「是。是我。」玉質清音鏗然落地,梅千賦全無悔態。翁曇靜靜等他下文,不料他轉道︰「曇,你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對天起誓,絕不隱瞞,只是,可否請你別再叫我樓主,我……我是真心想交你這個朋友。」
翁曇眼也不眨地盯著他,盯盯盯……擺明了你不說我就不開口。
梅千賦被他瞪得俊臉微紅,掩袖咳了咳,轉道︰「曇要不要和我下盤棋?」不等翁曇回答,他自己倒先接了話︰「樂非良是一顆很好的棋子。」
「……怎麼走?」
听他終于出聲,梅千賦笑彎了眸子,慢道︰「近幾年崆峒派式微,樂非良卻一直想上位,他要當南武林的盟主。九個月前,我路經崆峒山,正好撞到他在樹林里練功,收功之後還頗有感慨。我遠遠瞧了一陣,以他的功力的確不能稱霸南武林。我一時興起,就想幫幫他。我給了他一瓶‘人解’,一本錦迷樓收藏過百年的內息秘譜《北斗大藏》,再請人幫他訓練了一批死士。」
「你讓他去毒殺各派弟子?」翁曇不解。
「我應該沒有說過這句話。」梅千賦啜了一口茶水,神情有些委屈,「我只是告訴他,當今武林後起之秀層出不窮,江湖未來五年乃至十年來的風雲人物必定在各派的年輕弟子之中,盟主之位會落在誰身上,沒人知道。」
翁曇順著他的話猜道︰「樂非良听了你的建議,就命令白衣蒙面人毒殺各派弟子,如此一來,既削弱了各派的實力,也引來大家的恐慌。」
「這僅僅是誘敵的一小步。」梅千賦笑意不減,「造成江湖人心惶惶之後,樂非良……不,應該說崆峒派再借此混亂找出凶手,正好揚名江湖,為明年北武林的盟主大會鋪路。」
「……當盟主有什麼好?」
梅千賦大笑,「當然好。身為盟主,可以六省通行無阻,武林同道听令于你,各路梟雄要買你的面子,名利雙收,為什麼不好?」
「你要樂非良听命于你?」做傀儡盟主?
訝于他的猜測,梅千賦凝他半晌才慢慢說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這麼一種人?」
你不是嗎——翁曇默默在心里說了一句。他見梅千賦神色倏冷,眼底燃起兩團慍火,也就乖乖沒有問出口。他不是怕什麼,只是突然覺得梅千賦根本不必向他解釋真相。七破窟行事素來不屑解釋,但這次的真相是虛語要的,他職責所在……
「曇?」
「……抱歉,樓主。」他為剛才的亂猜道歉總行了吧。
梅千賦低頭拂了拂袍裾,緩緩站起,踱到亭欄邊,輕咳片刻後,低道︰「我已經解釋完了,信與不信,隨便你。」
病瘦的背影瓖嵌在一片藍白之中,發絲拂動,袖袍起波,無形的倨傲孤絕迸射而出。似乎,此刻的梅千賦才是江湖傳聞的錦迷樓樓主。
翁曇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突道︰「你給樂非良的那瓶‘人解’可有收回?」
「有。」
「你知道樂非良練《北斗大藏》會走火入魔?」
「他急于求成,當然會經脈俱損。」
「所以你就派人殺了他。」
梅千賦慢慢轉過身,斜斜倚靠在亭欄上,冷笑,「是又如何?他已經功德圓滿了。」
翁曇隨之站起,走到他前方,求證似的問︰「那晚元佐命和樂非良在翡翠崖打斗,是你命人在背後送了樂非良一掌?」被元佐命邀去驗尸時,除了摔傷,樂非良後腰部位還有一道淺淺的掌淤,這也是他為什麼覺得不對勁的地方。
「是我命雨岩做的。」梅千賦毫無愧色。
翁曇注視良久,輕輕嘆口氣,緩道︰「最初,你利用樂非良掀起江湖血案,當元佐命追查到白衣蒙面人,而樂非良又走火入魔無法利用後,你就故意拋出線索,讓元佐命順利追查到樂非良的郊外別宅,順便搜出白衣、利劍、死士和《北斗大藏》,借元佐命之手向江湖證實︰所有血案全部由樂非良引起。然後元佐命追查到崆峒派紫宵宮,他沒料到樂非良被弟子鎖在內院,也沒料到他會突然掙月兌鐵鏈逃跑。他緊追不放,想生擒樂非良,但翡翠崖上,雨岩躲在暗處,趁兩人打斗之機送了樂非良一掌,將他推下山崖。如今,樂非良落崖身亡,崆峒弟子似乎並未參與此事,這件事就這麼了結了。」
「對。」
「你借刀殺人?」他只能作此猜測。否則,梅千賦的目的是什麼?
「哦?」梅千賦以眼神詢問。
「你給了他一把殺人的刀。」
「笑話!照這麼說,天下的鐵匠都不用做生意了。他心術不正,爭名奪利,難道怪我?」
這……倒也在理。翁曇一時無言,頓了頓,只得問︰「你的目的是什麼?」我尊做事一向目的分明,就算有時候只是一句「我高興」,也是他當時的目的。梅千賦呢?
「目的……」喃喃念著這兩個字,梅千賦緩緩伸出兩指夾起他肩頭的一縷蒼灰,徐徐、徐徐卷在指間,身體隨之靠近了些,一雙晶亮的眼貪婪地鎖在他身上,低道︰「我只是……引蛇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