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漸漸沉了下去。
「後來呢?」長孫淹借著踏足的簡單姿勢,抽空問了句。
「後來……」閔蝴蝶坐上一塊山石,托腮而笑,「淹兒想知道誰的後來?是男孩,還是那位陳小姐?」「……兩個都想知道。」
「男孩後來被父親逐出家門,今生今世,再無瓜葛。陳小姐……」杏花眼眯了眯,「她死了。在男孩被逐出家門後,她上吊自殺了。」
「……」
「淹兒可憐那位陳小姐嗎?」這話很淡。
長孫淹收了姿勢,點頭,「有點。」
「憎惡男孩嗎?如果他承認自己做過的一切,陳小姐就不會死。」話語……更淡了。
「可憐了陳小姐月復中的孩子。」
杏花眼倏地抬起,對上一雙烏眸。
「是你的故事……」原想用「吧」,但語調過于肯定,長孫淹想了想,換成,「……嗎?」
「只可憐陳小姐的孩子?」俊鮑子唇勾炫笑。
「我想……」她深吸一口氣,不看他,盯著樹枝,頰上有些粉粉的紅,「那胎兒的出現,一定有其他細節發生,只是我們不知道……就像……就像江湖傳說,听來听去與茶樓里說書先生的故事差不多,加了些什麼,減了些什麼,全憑說書先生的高興,是不是?」
風過眉梢,俊鮑子無言地咧開嘴,感到心頭有什麼東西在不安地鼓動。
如今想來,當年的種種,不過是很簡單的栽贓嫁禍,讓七破窟任何一名部眾去操作,都能輕松自如。
「淹兒……」不知何時,他站在了她的身後。
「啊?」她小小嚇了嚇。
「你頭上……」有片白色花辮夾在烏絲里,他抬手欲拈,遠遠廊道卻插來一道歡喜的叫聲——
「友意?」
是梅非遙……閔友意收回手,沖長孫淹眨眨眼,轉向梅非遙沖去,「遙兒,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我們已經六秋沒見了,好想你。」
梅非遙愣了愣,因這只繞在身邊的蝴蝶而止了腳步,她沖長孫淹搖搖手,兩人在廊道上攀談起來,說起當日下山之事,說起貝蘭孫的怒氣,說起閔友意的傷……
握著樹枝,長孫淹拍拍頭,讓花瓣落下。瞧那遠立之人眉目俊逸,她淺淺一笑,默默退開。
蝶。
江南蝶,斜日一雙雙。
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韓壽愛偷香,天賦與輕狂。
微雨後,薄翅膩煙光。
才伴游蜂來小院,又隨飛絮過東牆,長是為花忙。
第十章剔銀定風波(1)
「長是為花忙……」推開繡房雕窗,那只蝴蝶仍然忙著。倚窗笑觀,她輕輕吁口氣,轉頭——
「啊!」瞪著無自聲無息站在窗邊的人,長孫淹實在很想問問︰今日是不是適合嚇人的黃道吉日?前一刻被閔友意嚇,現在又被貝蘭孫嚇,她真該感覺菩薩嚇自己的都是形俊之人。
「在下驚了長孫姑娘?」白衣無塵,貝蘭孫輕輕開口,視線卻盯著遠遠廊道中的兩人。
「……有、有點……」
「抱歉。」
「啊……沒什麼……」遙池宮是他的,他喜歡站哪里就站哪里。
「當日害長孫姑娘落崖,是在下的過失。」
「……」沒關系,還好閔嫣救了她。
「在下抱歉。」
「……」沒關系,賠償她會一並算入嫁袍的價酬中。
「樓公子與羊公子在寶馬鎮等候姑娘,嫁袍繡完後,在下會命火火魯護送長孫姑娘回家。」貝蘭孫今日難得只是遠遠瞪著,似乎從梅非遙那兒得到什麼安慰,竟未跳出去找閔友意的麻煩。說話時,他瞥了瞥繡房內張掛的一對紅衣。
一襲腥紅七重染……
「貝宮主,試試嫁袍好嗎?」長孫淹取下男袍放在椅柄上,走到門邊,沖他一笑。
貝蘭孫從窗口看了一眼,轉身走進繡房,白袖在背後一拂,門輕輕關上。片刻後,一襲紅袍的男子拉開門,緩緩步出。
形俊……形俊……長孫淹雙眼一亮。
貝蘭孫未及判斷她眼底過于灼熱的異亮所因為何,縴細的身影已經撲了過來,在他身邊繞個圈,拉拉腰帶,拉拉大袖,唇畔飄飛的是輕快的笑聲。
突然,長孫淹抬頭道︰「宮主,那朵花……能幫我摘下來……嗎?」
貝蘭孫仰頭,枝頭苞苞瓣瓣,花色乳白,爛漫如雪。縱身凌空,紅袍破空一旋,落地時,一枝白花送到她手邊。
「謝謝。這是什麼花?」
「舉手之勞,」貝蘭孫看她一眼,那表情的確很有舉手的味道,「五味子花。」
「五味子?」她不解。
「一種藥材,果實九月成熟,是紅色。因其果肉酸中帶甜,果核苦澀,微有辛辣,故名五味子。」貝蘭孫簡單介紹後,又道,「在下可以換下這件紅袍了嗎?」
「可以,可以。」目送他走進繡房,關上門,那瓣笑依然掛在嘴角。嫁袍尾底的花紋——就繡五味子花。
「淹兒,笑什麼?」燻風撲面,一人來到她身後。瞪著某宮主隱在門後的一身紅袍,某蝴蝶重重哼了聲。紅袍了不起啊,待這季賽事完了,他也求淹兒繡一件來穿穿……
這個念頭一起,閔友意凝神尋思︰他穿紅袍不知是什麼模樣,真要穿穿也沒什麼不可以……
貝蘭孫恢復一身白衣時再度拉開門,眼前便是一張邪笑的蝴蝶臉,而這只蝴蝶嘴里正發出意味不明的「嘿嘿」聲。
不暇細思,手已向他探去,「閔友意,我們應該好好談談。」
翻掌錯手,曲臂側身,閔蝴蝶笑容不變,「正有此意,貝宮主。」
兩道白影相並肩而起,猶如驚鳥掠林,半空中微微一分,卻又在不遠處纏斗在一起。
「還打……呀?」
談什麼?
兩人當然是談春季窟佛賽。
閔友意不是沒想過如何才能贏比賽,就算他不想,夜多窟一干部眾也會幫他想。所謂三個臭什麼頂一個諸什麼,那幫家伙的確是想到了不少可能、可行、可貴、可怕、可鄙、可惡又無懈可擊的方法。
一想到這些方法,他就……他就……
悶郁——怨郁——郁郁寡歡!
那幫家伙一定對他這個窟主積怨甚久,不然,為何將簡單的事情復雜化,將祥和的事情血腥化,將廉價的事情昂貴化?為何?為何?他們是嫌泡溫泉吃雞蛋太安逸了是不是?
郁憤!
他們提議——找出遙池宮的命脈要害,一把扣住,再以此威脅貝蘭孫,如果他不想看遙池宮一夜之間除名江湖,就只有在七破窟的條件下低頭……
好,好一招脅之以威。這幫家伙有沒有想過,以貝蘭孫的冷淡無情,倘若他借機散盡家財,歸隱逍遙,這比賽只輸不贏。
他們又提議——以重利引誘貝蘭孫,只要籌碼夠多黃金夠砸死人,有錢能使鬼推磨,貝蘭孫或許就彎了他的腰……
好,好一招誘之以利。倘若黃金足夠到砸死貝蘭孫,七破窟還比賽干嗎?贏了比賽,賠出去的卻是砸死人的黃金,不用玄十三皺眉頭,他這個夜多窟主自己先扛著刀去謝罪。
他們更提議——向庸醫討些迷人神志的藥,再不就請人下蠱,藥得貝蘭孫七暈八素分不清爹娘是誰時,讓他背把大刀負荊請罪……
好,好一招迷魂引,這幫——豬、腦、袋!除非貝蘭孫徹底消失,否則,縱然七破窟贏得比賽,賽後卻樹起遙池宮這個強敵,怕雖不怕,但日後的江湖行事、生意往來卻少不得刁難幾番,得不償失。
所以,威脅不可行,利誘不可行,下藥也不可行,那——來個正常些的招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如何?
「貝蘭孫,你爹當年誤殺饒奮藻長子,他也知道愧疚難安,才會退隱江湖,你代他賠罪合情合理,又能化解江湖一段恩怨,皆大歡喜,有何不可?」閔蝴蝶站在檐頂螭嘴上,開口便是「鬼哭狼嚎」,這話只怕整個遙池宮都能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