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有心事呢?」
施伐檀其實沒什麼心事,他只是擔心——擔心身在墨香坊的兄弟施伐輻。
施龍圖一早吩咐他跑一趟章柳閣,細細說明後,他帶著簽好的賣買書前去,卻模不明他最後那句「不要懷疑你看到的」囑咐是何意思。等坐在章柳閣拿出買賣書,不止他瞪眼,半老徐娘的柳媽媽也是遲疑滿面。看到買賣書上簽寫的名宇,他當下升起不安。
上面的地主名字不是施龍圖,是他爹。
買下章柳閣給老爺?施伐檀百思不得其解。柳夫人倒不介意,反正銀子是真的,當下交易地契收了銀票。
施伐檀邊踱邊想,心底的不安如千萬巨浪越堆越高。三少爺是個記仇的人,買下一間瓦欄子給老爺必非好事。自打上次追著郗姑娘到巷子里,回來時臉色就怪,說了句「萬般皆下品」後不再多提,談不上生氣。老爺誤傷郗姑娘的事,沒見三少爺臭過臉,只親自送活蹦亂跳的郗姑娘回坊里,這事在宅里也就淡了。
買瓦欄送老爺……記仇?啊啊啊!廊上的黑影忽僵。
三少爺記仇哩,從听說郗姑娘受傷開始,他就沒見三少爺沖老爺和五少爺笑過。處置了鬧事的女人,他以為三少爺怒氣已遷,此刻才知怒氣根本沒噴發出來。如今……是發火的時候啦。
想到他的怒氣,施伐檀開始擔心弟弟。他問過衛函,當時是伐輻親自備的馬車,雖說與郗姑娘受傷無甚關系,卻月兌不了潛在的推波。哎呀,三少爺這些天老往墨香坊跑,恐怕早想著要如何處置伐輻,怎麼辦?怎麼辦?怎麼……
「伐檀,你手里抱著什麼,臉色這麼差?」有人從後拍他。
驚叫回頭,施伐檀覺得自己很沒氣質。叫什麼啊他,堂堂男兒像娘們一樣驚叫,真是沒面子。
拍他的人被他驚叫的鬼臉嚇到,也捂著胸叫了聲︰「伐檀你見鬼啦!」
「老爺?」不在茶樓糧鋪里待著,跑來嚇他干嗎?
「你天天跟著龍圖,你看……他氣消了沒?」施父慚愧地瞅著他。
一尺落在頑丫頭身上,他就後悔。全怪該死的椅子絆倒死小子、全怪該死的臭小子拉她裙子、全怪他來不及收手……嗚,全怪他——三兒心里一定是這麼想的。看他抱著大家法時,他還以為三兒要「處置」他呢,好在那根木頭被劈成柴燒掉,嚇死了!前些天小頑回坊,走時沖他搖手笑哩,看來是不生他的氣,改天找個機會和小頑說說話,讓她在三兒面前美言幾句。
「老爺!」施伐檀的聲音很奇怪,「您小心點,三少爺……只怕沒那麼容易消氣。」
「呃?」
「小的要送東西,不陪您了。」施伐檀點頭回禮,大步向龍院書房走去。
「跑這麼快?後面有鬼迫你呀!」抱怨著,施父看了看天。
九月風干,雲層厚實高聳,一片陽光灑地。天氣——很好!
☆☆☆
十月,施龜書去了杭州,親自解決端陽節結下的踢鞠之怨。
十一月,某天。
「龍圖!龍圖!」灰影蹦跳著從門外進來,一進院便四下尋找銀影。
「郗姑娘,三少爺在龍院。」下僕指點,很喜歡這個笑得一臉紅潤的姑娘。
「謝謝。」她直沖龍院。
來到院門,听見施龍圖與伐輪正交談,似乎戲禪生又寫了本故事,他們想趕在年前印刻出來。施龍圖交代了墨色、紙張、配圖和字樣後,發現她站在門邊,含笑招手,「過來。」
笑眯眯地跳到他前面,不同尋常的笑臉上閃著黠慧,他一看便明。這丫頭練書法時一本正經,平常時候有些孩子心性。看她不懷好意地笑,不知想用什麼嚇他。
「龍圖,你現在很忙呀?」
「再忙也不會冷落你。」即便有外人在場,他的寵愛也毫不掩藏。
太直接了,好羞!眼珠瞟到施伐輪身上,見他專心用黃墨筆在稿中做記號,棗兒臉仍是紅了起來。
「伐輪,你先去忙。」看她有話要說,施龍圖眼角瞟向院門,示意施伐輪離開。等他抱著稿子離開,調回的眼光直直地鎖在她酡紅的臉上,「怎麼了,今天遇到什麼高興的事?」
她不肯搬回施宅,他只能天天往墨香坊跑。沒仗著他的呵護在坊里驕傲,也沒要求伐輻加些薪銀,只隔著輪休才主動找他,多數時間耗在龍吟樓里「尋寶」——用這丫頭的話。他不知收藏字帖拓本是不是值得的,讓她的心思全沒放在他身上!
「龍圖,我娘是章柳閣的柳媽媽!」快變臉、快驚訝、快皺眉,快快快呀!她今兒可是特地來告訴他,想讓他吃驚一下。知道她有個妓館之主的娘,他還會想娶她?還會愛她?
等了半天,等到——
「嗯。」他七情不動地一哼。
他的反應讓她傻掉,半晌,她才非常小心地重復︰「我娘是章柳閣的柳媽媽,慶元花廳鰲頭的章柳閣哦?」
「你想看我什麼?變臉?」就算要變,那天在屋頂上早就變了。
「你一點不覺得驚訝?你應該很驚訝才對,我娘是妓館的老板,成天在男人堆里。我是妓女的……」
「不是!」勾她入懷,他打斷她的話,「你的戶籍在舅舅家,你娘的戶籍上只有一人,官府記錄中她沒有後代。」
「你怎麼好像全知道?」沉默片刻,悶悶的聲音傳上來。她是打算嚇嚇他,扳回老是被他嚇的劣勢呀。
「我不應該知道嗎,頑洛?我一直在等你告訴我,只是……」擁緊了些,他有些無奈,「我沒想過,對你,我的耐性少之又少,我等不及你親口告訴我。」要查人的底,其實很簡單,只看他有沒有這個心而已。
「那……你什麼時候知道的?」她有露什麼馬腳嗎?
「你認為?」照舊一招反踢,他不答。
那日听得很清楚,她大方地說愛他,她不介意他的愛能持續多久,而且,無論愛她多久,她都不會恨他。不會恨他嗎?哼,真是個……
「傻瓜!」懲罰地咬她的臉,他不高興。
「什麼嘛?!」聊起嘴不滿,她很失望,「我以為能嚇到你,想看看你突然變臉的樣子嘛。桑芽說你一年到頭難得變臉,為什麼你都知道呢?不好!」
「你今天來這兒,就是為了想看我變臉?怎麼突然想告訴我這些事?」他一直在等,不知有什麼事觸動了她。
「我想告訴你嘛,你可願意听我說?」小臉帶著探問。
「願意,只要你願意說,我就願意听。」
「吶,听好了。我從小不知道爹爹是誰,一出生就被娘丟在舅舅家。小時候很奇怪娘為什麼不與我一起生活,只會隔幾個月來舅舅家小住。直到五歲才知道娘是瓦欄的當紅藝伶後,我就覺得娘好厲害。娘很疼我,除了不能天天陪著我,什麼都肯給我。龍圖,你知道嗎,我從不覺得有個妓館的娘是件丟臉的事,甚至很高興。你、你會輕視我娘和我嗎?」最後一句,她含在口中,問得很小聲。
「不會。」靜靜地听著,他低頭與她對視,學她的語氣笑道,「頑洛,我有沒告訴過你,在我眼里,萬般皆下品。」
「沒有。」她搖頭。
「這世上看似高低貴賤,其實沒什麼分別,全是下品。藝妓以才色生存討飯吃,我印書討飯吃,有人做官經商討飯吃,有人混江湖打殺討飯吃,所有人無論做什麼,不過為了吃飯,沒什麼特別,也沒什麼不好。我不會因為你娘而愛你,也不會因為你娘而不愛你。管你是誰,入了我的眼就別想走掉!」看她笑臉變大,他再道,「或者,是你想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