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映宮打量她的眼光有了不同。「仇某真是……」他止住了。「近來仇某還以為自己……」他再打住,一向能言善道的人居然口拙了。
「仇大俠不必自艾,否則在下豈不更加無地自容?」
曲唯這一句使得眾人驚異地看他,因為是這樣一句半安慰、半自嘲的友善言詞自曲唯口中說出來……幾乎是從前想也想不到的事。
仇映宮眯起眼來。「曲大俠出身特殊,竟然真的沒有看出?」
曲唯淡然道︰「在下能看到的已然足夠。」
這一句也滿含深意,使仇、赫兩人又一頓。
自上山以來,曲唯對凝兒的態度極為低調,若非仇映宮與赫沙刑洞察力過人,凝兒又從不掩飾對曲唯的親近,尋常人怕是難以看出曲唯的用心。
然而一旦了解曲唯的性格,他的舉止就只能以驚天動地來形容了。孤絕漠然到不喜開口或近人的他,竟不但允許凝兒近身、相談,還似乎無微不至的守護……
利用凝兒作為掌權的工具,原是冷血至極的手段,一旦開口絕無假話的他,也毫不猶豫地承認了。
那麼,他現在說的,也是真真切切的自白。
仇、赫兩人知道,曲唯是在承認什麼樣的事實。
仇映宮被撼動了,他所認定的玩弄與陰謀,是他寧可相信的一面,他不願去想曲唯有任何其它的用心……原因是什麼,他自己一清二楚。
他打一開始就對曲唯心懷戒意,那渾身的冷意毫無人氣,加之目空一切的封閉態度,除了凝兒那樣純淨無暇的孩子,哪里會有人願意接近?
他以為自己早已看穿曲唯的居心,難道……因為自己的私心,竟沒看出其中的真相?
他看著曲唯與凝兒彼此互望,仿佛有道無形的牽引,不容斬斷,然而隱隱的張力卻呼之欲出,像是拉扯著的兩端都有著強烈的意志。
這兩人……仍有矛盾?
「酋王沒有廢止這一次推選,就是沒有怪罪小凝,而我已經無法掌握小凝了,那麼你還有什麼不能稱王的理由嗎?」曲唯定定地說。
「有。」凝兒同樣鎮定地回答︰「如同美公子點醒我的,我上山動機不正,而酋王要提醒我的,是我上山身份不正。如果我真的能夠冠冕堂皇,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表明女兒之身?」
「那是國法不公。」曲唯簡單地說。「要改國法,空說是無用的,小凝若能稱王,便是最好的理由。」
「少俠不想稱王了?」赫沙刑問道。
凝兒咬著下唇。「是不夠格稱王了。」
曲唯看向其他兩人。「在下早已不希望小凝稱王,沒有一個男人樂意與天下人分享心中的珍寶;但那是在下的私心,無足輕重。現在只有一個問題——兩位可同意小凝所認定的,她已經失去稱王的資格?」
「在下不同意。」赫沙刑搖頭。
「仇某也不同意。」仇映宮揚眉道。「火峰之頂爾虞我詐,都在拼命,少俠卻是天下少見的專搞公理正義。試問這樣的標準,歷來酋王哪個合格了?」
「兩位大俠真是義氣,我心領了。」凝兒輕聲道。「難道兩位自己不想稱王嗎?」
赫沙刑和仇映宮互望一眼,仇映宮微笑。「四人必須同推一人,一人得四票,少俠以為赫大俠與仇某誰能做到?」
「都可以啊。」凝兒蹙眉道︰「兩位都是如此的人才——」
仇映宮的笑極為動人,好似非常開心。「赫大俠可願意給仇某閣下那一票?」
赫沙刑搖頭,仇映宮笑出聲來,笑得眼彎彎。「少俠懂了嗎?」
凝兒的小臉陷入深思,一時沒有回答。
仇映宮長長嘆了口氣,半晌轉向曲唯,滿含深意道︰「曲大俠在冒極大的險。既然已經無法掌握她,閣下可知道酋王對高臣而言,可以是如何的遙不可及?」
曲唯淡然道︰「在下坦承一切的那一刻起,便已經有了覺悟。」
「倘若玉少俠果真稱王,曲大俠可願意鄭重允諾,一切公私分明?」
赫沙刑嚴肅地問。
曲唯目光清明。「她只會做自己認為對的事。眾所皆知,在下的判斷遠不如她的絕對純正,甚至天下人的判斷都無法匹敵,我們三人,最後都只能心服口服而已。而只要我曲唯還有一口氣在,絕不會再妄想玷污那份獨一無二的純粹。至于私事……赫大俠以為在下還有說話的余地?「曲唯的淡笑有些苦意。
凝兒似乎此時才從冥想中月兌出,臉上倏地刷紅。「曲唯兄在胡說些什麼!」
曲唯柔聲道︰「什麼也沒有。小凝想好了要推誰了嗎?」
凝兒被問住了。「我……」
仇映宮又笑。「就是你了!」
凝兒臉色不紅了,倒是有些蒼白。「我已經說過——」
赫沙刑破天荒地打斷她︰「我再問少俠一次,少俠不想稱王嗎?」
凝兒張了口又閉上,好一晌才終于說︰「我當然想。」
仇映宮打開白扇,慢條斯理地說︰「那不就成了。」
凝兒抿抿嘴,似在心中掙扎著什麼,仇映宮笑了又嘆︰「某人一心只知道公平正義,頑固的腦袋看來需要別人敲一下才會醒。也罷,酋王需要三名高臣,就是因為再高明的心智,也免不了有盲點吧。」
「美公子,你別再開我玩笑了,我是很認真的。」凝兒不悅地說。
「仇某再認真不過了。少俠可願意听我解釋,為什麼我等四人之中,少俠是當仁不讓的酋王最佳人選?」
凝兒臉上果然寫著不信,仇映宮老神在在地看向另外兩人。「如果仇某說得不對,諸位盡可糾正。」
曲、赫兩人點頭。
「先說赫兄好了。赫兄雖然為人正直寬容,極有王者氣度,然而凡事不出頭、不領先、不號令。王者,天下仰望,必須走第一步,出第一個主意,下第一個決定,這並不是赫兄。仇某說對了嗎?」
「仇兄說得極是。」赫沙刑平和地說,絲毫不以為忤。
「而曲大俠——」仇映宮邪邪一笑。「武藝或許高強,但是作風乖僻,不擅交際,要成為親民愛民的王……即便有那個心,也沒有那份親和氣質。一旦成王,怕是滿朝文武心懷戒懼,天下人中,只有少俠一個人願意接近。我想這個道理,曲大俠在把少俠弄上山之前就已經心知肚明。」
曲唯似乎不介意他露骨的說法,只是挑了挑眉。
「而仇某自己,」仇映宮貝齒晶亮,美顏生動。「有正路總想斜著走,說個話總想拐兒彎,向來引以為樂,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後來遇上少俠才明白了……」
「我嬉笑人間,把旁人全看成玩物,就是因為看不起人;想稱王,是一心認定只有自己夠格,別人都是望塵莫及……總歸一個字,就是狂。」
仇映宮自嘲地笑。「反觀少俠,虛懷若谷,即便才智武術都是天下絕頂,卻從不自認高人一等,只是一心求知——假以時日,不知道還會有怎樣無窮無盡的修為。一旦成王,也一定會不恥下問,納言忠臣,與百姓同樂。仇某已滿,便難以再容,就算現在有所覺悟,恐怕心性難改……至今為止,也只有少俠能入我眼里而已。這樣藐視天下的王,怎麼會是百姓之福?雖然要仇某說這些不太好受,但捫心自問,仇某的確不適合稱王。」
凝兒听得震撼!她對王道充滿向往,心中的火雖已點燃,但正如仇映宮所言,她從不自認高于其他三人……難道他說的沒有錯,她竟是四人中的最佳人選?
第9章(2)
仇映宮合起白扇。「仇某以前從未真正佩服過人,少俠有的是一顆最純正、最敏銳、也最熱情的心,王道不過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