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好冷。好想躺回去,不再醒來。
「來,吃藥。」
湯匙遞到她嘴邊,余兒薄薄的小唇輕顫,眼眶好燙,仍是乾的。
她想活,還是想活下去。
她吞下一小口的藥湯,好苦,像她的心境。
黑林中,破廟獨立,四無人聲,倒是鳥獸不時鳴叫。
列忌觴悄然默坐,長而密的眼睫在面無表情的容顏撒下陰影。
「你能在終人命前,指出道數,然而不能放人。」
廟外傳來沉厚的聲音,列忌觴睜開雙眼,凝望眼前的黑暗。
「時辰未到,尚有一年。」
「既然如此,又何苦點出她的命劫?讓她無所知的去,才是真悲憫。」
「是她的命劫,讓她知道又何妨。」
「你三百年來終人無數,從未動口發一言。」
列忌觴沒有回答,重又閉上眼楮。
「自她出世,你已領走幾名受她劫害的人?」那聲音又問。
「四百五十又二。」
「如此命數,早了早好,你也明白。」
「各人命數如何,並未全定,還看該人取舍進退。」
「她不過一名稚女,悟性再高,又能化解多少劫數?」
「她有『心』。」
廟口的沉聲頓了一下,才接口︰
「由你來言『心』,未免奇怪。」
「是,我不懂人心,正因如此才好奇。」
「能讓你好奇,也是難得的造化了。」那聲音注入了愉悅,因而顯得清亮起來。
「你還沒放棄?」列忌觴漠然地向背後的硬壁靠去。
「我不會放棄,你本質純正,終有一天,可以接我幽業。」
「司事幽界,不關我事,你只說要我收命而已。」列忌觴倨傲地說,接又冷笑諷刺︰「你老說純正、純正,掌理一堆死人,不該要絕情、無心、陰狠毒辣嗎?」
以他的身分,這已是對那出聲之人的大不敬了,但他肆無忌憚。
那聲音朗笑起來。
「那是人世的謬論,身為一界之主,當然是慈悲心至上,才能掌千萬魂魄而無一失。幽界、明界,有何不同?人都當幽界之主如惡鬼般可怕,明界之主方如神祗般聖潔,全是荒誕臆想。」
「我沒興趣。」無所謂的聊然。
「你會有的。」那聲音漸漸淡去。「有『心』的小女娃兒啊——」
廟內又是一片死寂,列忌觴睜開雙眼,納入四周的黑暗。
他才不管那女娃兒是否能消劫,他只是想瞧瞧,她如何掙扎著活下去,明知自己一天能睜眼,就一天必害人。
她說她想活,她要活……
為什麼?
他就根本不曾在乎,自己若有若無的存在。
活著……做什麼呢?
余兒能自己下床後,立刻向何姑娘請求,讓她離開何家。
「你要打哪兒去?」何姑娘驚訝地攙住還搖搖晃晃的她。「深冬厚雪的,鄰郡的慈業至少要三天馬程,說不定還會被困在林中。我們何家不是什麼大戶,但留你多久都不成問題,姊姊昨晚還說,要收你作乾妹哩!你若身體養好些,可以和咱們一同上『千祥布莊』做染工;不然,就在家陪娘也好。你哪里也不必去。」
好溫暖的手,好溫暖的聲音,讓余兒心中激蕩。
這是……好溫暖的一家人啊……竟是這樣的好,連陌生的她也毫不遲疑地收留。
「我、我真的不能久留,我得走……」余兒囁嚅地說,忍住心中的酸楚。
「為什麼呢?」
余兒露出的笑容,是十七歲之齡不該有的無奈,她怯怯地揚手輕踫何姑娘有些粗糙的手背。
「我想見兄弟、姐妹們,看他們是不是都好。」
「听說其他孤童都被分散到不同郡縣、不同慈業去了,你從何找起?」何姑娘搖頭。「無論如何,你受寒方愈的身體都吃不消啊!」
余兒低下頭去,她想借件外衣,好抵風寒,又開不了口。
在佑善居形同乞舍的生活,過了兩年,現在佑善居關了,她還是免不了向人白要東西嗎?
她咬著下唇,到口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多想留下來啊。何姑娘如此溫婉,讓她想起娘……雖然,她根本記不得娘是什麼樣子。
她何嘗不想有個家?何姑娘說要認她作妹的……
也許,有個活兒可做,她就不會覺得是白吃白喝了……何姑娘是怎麼說的?千祥布莊?
她心中一澀,「千祥」二字,如同諷刺的響雷,打醒她的痴夢。
只消她去上工,「千祥」怕不立時轉為「萬劫」吧?
「別多想了。來,躺回去歇息,我熬好湯再幫你端來。」
何姑娘不由分說,扶她重新躺下。
她不能不想啊!閉上雙眼,那可怕的一夜重又歷歷如前,鬼魅的聲音追著她——
帶劫之身……禍水……你會想活多久?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但她絕不能害好心的何家遭殃。
今晚。今晚她就得走。
第二章憂心
等了好久,等到眼皮都黏在一塊兒了,好幾次驚醒過來,仍听見小房中靠著對面牆的床上,何家小妹嘻鬧的聲音。
炕上的火光在牆上閃爍,余兒打起心神,模了模被褥下的小包。
包里有稍早何姑娘端藥來時,一並送上的大餅,還有一方上等絲帕,繡有「千祥」二字。
她也只有這兩件物事,真正屬於她了。
何姑娘說,那是她新染的青布,是數十次嘗試才調出的新色,她最喜歡的一種淡而溫潤的青。
「送給你啦。你走失雪中幸免於難,真是個幸運的孩子,說不定也會給何家帶來好運呢!」
何姑娘將青絲帕小心摺好,放在余兒覆著厚被的單薄膝上。
余兒瞪視著牆上火光的大眼酸澀了,火光漾成可怖的血影。
幸運?她嗎?
就算她流浪四方都未曾出事,是因有人代她受難吧?
這樣,若還怨天,是否更不知好歹?
四下終於靜默了,她模著下床,哆嗦來到門邊,抓緊小包。
門無聲開了,小小的身子如冷風飄出,將溫暖的一切關閉在後。
冬雪在月下閃著流光,如飄忽的夢境引人向前探看,但單薄的草鞋只踏一步,就滲入凍人筋骨的濕凝,冷酷的實情立即打碎任何痴夢。
她又妄想了嗎?
要走,又能走多遠?
要走。
走到沒有人的地方,夠深的山、夠荒的林。然後,她和野獸為鄰也罷。
畜牲的命,她無力再擔心了。反正真要輪回,她也不可能輪到更賤的命。
雪地高高低低,不時有樹擋路,但她努力地走直線,怕自己會繞著圈子,沒能遠離人煙。
小腳失去知覺了,她設法折斷一根樹枝充作拐杖,拖著身子前進。
失了方向,她就朝弦月而去;眼皮重了,她就閉眼模索而行。
仿佛要走到另一世間去,她願就這樣走至天邊,不必停駐一時半刻,就不至波及任何無辜。
也許是走到半昏了吧,竟隱隱覺得,有人在抱著她走——
嗤!斥了自己一聲。她必定是昏了,或是死了,上了極樂世界啦。
死了嗎?
一陣釋然之後……是強烈的失落。
無論怎麼努力要活著,為了不再害人,還是落得該死的命嗎?
為什麼?她前世究竟犯下了什麼罪?還是祖先作了什麼孽?
無論什麼,都不是她今世的錯啊!為什麼她就該死?為什麼她踫上的人就該遭殃?
她不甘心!
老天不公,上蒼無眼,她想助人,不是害人,天公明明錯了!
她掙扎起來,小手小腳拼命亂踢,卻是什麼也沒踢到,只覺得身子飄行,被真真確確的體熱環抱著。
像她這樣的人……上不了西天的吧?但牛頭馬面竟會善心抱她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