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齊、阿理……」
她低喚著兩個抱在一起取暖的十二歲少年,自己也開始抖起來。她瘦小的個兒,使十七歲的她看來比他們還要年幼。
「唔……」叫阿齊的那個勉強撐起凍僵的眼皮。「誰、誰啊……」
「是我,余兒。」她把饅頭和棉被遞上去。「喏……給、給你們。」
阿齊好像已經凍得意識不太清楚了,阿理則根本動也未動一分。
「啥?」阿齊沙啞地問。
她抖著手把棉被拉開,分罩在兩人身上,冷掉的硬饅頭分成兩半,塞進他們手中。
「喔……」
阿齊眼楮又無力地閉上,手倒是自動把饅頭拿到嘴邊,咬了一口。
「阿理!阿理!」余兒小手使勁搖阿理,好怕他是死掉了。
「他不要,給我!」
阿齊好像突然清醒多了,伸手要搶阿理掉在懷里的饅頭。
「阿、阿齊!」
余兒吃了一驚,本能就伸手攔截,搶先一步把饅頭抓到身後。
「給我!」
阿齊那凍得發紫的臉,擠不出任何表情,眼中卻露出原始的、失去理性的狂野光芒。
余兒害怕地往後一跌,坐倒在雪地上,但仍顫著聲解釋︰
「不行……阿理也餓了啊!」
「給我!」
原是霸道的個性,此時又昏又餓,再無心顧忌他人,一巴掌重重下來,余兒整個側身歪倒。
好疼,好疼……
半邊臉如同燒掉一般,凍僵之下被重擊,痛楚加倍。
「拿來!」凍得不穩的手胡亂在她背後拉扯︰「快!」
疼得咬牙忍聲,余兒眼前發昏了,手指仍緊抓著饅頭不放。
「我、我……我要幫阿理留……留他的份!」
她模索著爬起身來,阿齊因跪坐太久,腳僵得一時動彈不得,她趕緊跑開,跌倒了好幾次。
這時後門傳出人聲,大約是听到阿齊方才的嘶叫,來察看究竟。
余兒嚇得不知所措,往後門跑的腳步打了個跌,奮力爬起來後,胡亂轉往另一頭黑漆漆的林子。
被姥姥們發現的話……她就糟了!
擅自溜出門、沒照規矩吃光晚食,還把棉被拖到野地上……
她想到姥姥的大法竹板,就心神俱裂,一雙發軟的小腳自動將她帶離孤兒戶。
不過離後門十幾丈的距離,但林子里黑得不透光亮,一踏進去就失了方向。
她抖著手往前模索,模到一棵濕冷的樹干,立刻靠著滑子。
好冷喔……
小坐在被雪埋著的樹根上,雙腳已快沒知覺了,林子里怪聲咻咻,她听不清林外的人是否已回屋內。
「好心幫人,自己遭殃,何苦?」
什、什麼人在說話?
她嚇得縮成更小的一個球,乾瘦的手臂圈住膝頭,頭埋著不敢抬,打紅的半邊臉,一時忘了疼痛。
「既然敢幫人,膽子怎地這麼小?」
清冷的聲音,加了一絲嘲諷,因而多了一絲人氣。
半夜的林子里,哪來的人?
表啊!有鬼啊!
她嚇得全身發軟,想跑也沒了氣力,僕倒在地,手腳並用往前爬,眼楮緊緊閉著。
忽地,手上模到一只布履。
「啊……」
她的尖叫有氣無力,虛弱得可笑;想哭,又哭不出來。
倏忽間,小身子騰空而起!她心跳幾乎停了。
好大的兩只手,她的小腰都不盈一握。她懸在半空中,抖個不停。
「誰、誰……誰?」
「睜眼瞧瞧,不就知道了?」
她鼓起勇氣,睜開一邊眼縫。不敢往下瞧離地多遠,平平直視,月光灑入林葉,映出一對幽黑冷肅的眼眸。
「貴、貴人大……名?」
他面無表情的容顏,教她更驚疑不定。
「教養真好,嚇掉半條命,還如此多禮。」
她迷惑極了。他是人,不是鬼,對吧?人才會有興致和她說話,是鬼早已勾了她的魂去,是吧?
「帶劫之身,一生償債不盡,徒為人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禍水,你會想活多久呢?」
小臉茫然凝著,一半已腫起。
他在說什麼啊?
這一切都怪異至極,她好想就此昏去,醒來後就沒事了!她會醒在那張擠了五六個孩子的木床,一切如初。
他是說……她不會想活?
那說來說去,他還是來取她命的鬼,對不對?
她不要啊——
「不!不!不要抓我!」她啞啞地叫。「我……我要活,我要活!爹爹和娘親沒活成,我是該去陪他們……但、但我還是想活啊!」
「為何想活?活著做什麼?」
活著做什麼?她……沒有想過……
肚子餓了就吃,吃飽了替姥姥和兄姐們掃灑、打柴,和弟妹們嬉戲,晚上睡長長的覺……活著就是這樣,不是嗎?
這些不是很要緊嗎?
「我……我要照顧兄弟、姐妹們。」不照顧不行的。
「照顧?像方才那樣,給人送食送被,反而挨打?」
「沒關系……阿齊都快凍死了啊!」她低喃,忽然想起︰「喔,糟了!阿理的饅頭還沒給他……」
她本能就要推開他的手,想下去送食,他冷笑一聲,手倏地放松。
「啊——」
她這才發現自己方才是被抱到樹上,他仍坐得穩當,她卻直往樹下栽去!
「踫」地一聲悶響,她背部著地,全身像要碎了。
她……要死了嗎?他真是鬼吧?
小手顫危危地模索前襟,喔,饅頭還在。
她既還沒昏,就等於還沒死。不敢抬頭去看那個鬼是否還在樹上,她拖著身子,艱困地朝屋子的方向爬回去。
罷才阿理一直沒醒,會不會……鬼是來找他的?
不!不行!她要去送饅頭,阿理吃了,就有力氣了,鬼就帶不走他……
小腦袋里,滿是固執的念頭,不管旁人怎樣,她要做她想做的。
一寸又一寸,她爬出了林子,正欲掙扎起身,腰間傳來一陣劇痛,她生生暈了過去。
樹上傳來低沉的吟呢︰
「活著才是苦,欲助人,又害人,全是枉然。」
「娃兒!娃兒!醒醒!」
遙遠的喚聲,穿過迷霧拉扯她的心緒。
余兒動了動肩頭欲翻身,只覺腰背火燒般的疼,不禁申吟出聲。
「娃兒,醒來吃藥,別再睡了。」
是一位不識得的姑娘,端藥坐在床邊,余兒被扶著坐起身,啞聲問道︰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何家。」
「何家?」那是哪一家啊?「我怎麼不在『佑善居』?」
「佑善居關門了。」
「什、什麼?」
姓何的姑娘安慰地撫她的發。
「出了人命,所以佑善居被關了。」
怎……麼會?!
余兒的心重重一悸,手心濕冷了。
「誰……誰出事了?」
「有個少年被凍死在門外,正巧被一位歸鄉路過的官夫人發現,抓著主事的姥姥要辦,鬧成好大的事,出錢支持佑善居的員外為了省事,交出姥姥,把慈業關了。
「那……那大夥兒們……」
「都被送到鄰郡的慈業去了。」何姑娘又端起藥碗。「你倒在路旁,我姊姊去打水時才發現,就抱你回來。躺了足足三天呢!我還以為你一睡不起哩,擔心極了。
余兒沒听見後半段的話︰心頭繞著那可怕的消息——
死了……又死了……還是死了……
是阿理吧?
她饅頭沒送到,阿理才會死了!
她全身開始發冷,恍若回到那晚的雪林中。
表沒抓她,抓走阿理。因為……因為她說她想活嗎?
表是怎麼說的?帶劫……帶劫什麼的,是說她真會害人?
她不懂。不想懂,但心中有一角,深深地恐懼著。
宛心庵的尼婆婆說,娘不是她害死的,爹也不是她害死的。堂弟的病……和她的一樣,是天老爺給的。
但……為什麼,死的都不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