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聲音怪怪的,人在外面嗎?」曹文儀雖直率,但絕不是粗線條,相反地,她非常敏銳,立刻發現涂茹的異狀。
「對。」除此之外,涂茹不知道該說什麼。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我剛有打去你娘家,說你回家了;打去府上,沒人接。喂,你這個良家婦女晚上不是不出門的嗎?今天怎麼在夜游?」
涂茹找不到字句回答,只好沉默。
號志轉換,小綠人開始走了,涂茹依然呆呆望著,任由行人從身邊流過。每個人都好有目標的樣子,篤定而迅速地往前走,只有她,始終留在原地。
「涂茹,你還在嗎?喂?」曹文儀急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在哪里?」
她在哪里?茫然望著開始奔跑的小綠人,秒數一直在遞減。她心急了,也想拔腿前進,可是,要去哪里?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她哭了,無聲的淚沖上眼眶。「我不知道。」
「你不要亂走,跟我說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沒關系,你上了一天的班──」而且曹文儀的工作是要爬上爬下、搬書排書,真的勞力付出的,相當辛苦。
她的貼心被曹文儀不耐煩地打斷。「你夠了沒!這個好孩子的戲碼,你還要演多久?演得這麼成功,有人頒獎給你嗎?別嗦了,告訴我你在哪里。」
涂茹只好說了,也依言在原地等她。二十分鐘後,怒氣沖沖的曹文儀出現。
望著她瘦長的身影對著她走過來,還是一樣棒球帽、牛仔褲的打扮,涂茹用力眨了眨眼,把酸澀之意給忍了回去。
但心底蔓延出來的倦意與委屈卻忍也忍不住。一見面,曹文儀的薄唇便撇了撇,微微冷笑。「你看看,把自己搞成棄婦一樣,你老公又怎麼了?跟護士上床?還是又去開什麼天大地大的會、研究什麼救國救民的醫藥新知或去幫哪個政商名流開刀?」
「我們……可不可以先不要談他?」這是第一次,涂茹沒有制止曹文儀充滿敵意的攻擊耿于介。她真的很累了,暫時不想听到關于耿于介的任何事。
「不說就不說。」曹文儀也干脆,拉起她的手就走。「走,我送你回去。家庭主婦逃家在外游蕩,怎麼听都很悲哀。回你家煮點東西吃吧。我餓死了。」
涂茹沒有動。她站在原地,抵抗著曹文儀的拉扯。
拉她不動,曹文儀詫異回頭。「怎麼了?為什麼不走?」
她搖搖頭。「我不回去。」
「那是要回娘家嗎?我也可以送你,反正跟我老家滿近的,我最近已經搬回去了,更順路。」
她還是搖頭。
越來越深的夜色中,一身淺色素淨裙裝的涂茹顯得那麼單薄,及肩的發微亂,明顯瘦了的臉蛋上,明媚的眼眸充滿著疲累,眼角的淚痣像是欲滴的淚,菱唇抿著,千言萬語,都鎖在唇後,不曾明說。
應該是幸福快樂的少女乃女乃,為什麼看起來像落難的小媳婦?曹文儀回頭望著她,突然,看懂了她的悲哀與疲倦。
「那不然,先跟我回家。」曹文儀不再多問。她天生的王子個性發作,看不得公主落難。
「不方便吧,伯母她……」
曹文儀的母親前一陣子在浴室跌倒骨折,曹文儀最近搬回家里,幫忙照顧行動不便的母親。涂茹猶豫地說著。
「我說過了,別再跟我演這種貼心戲碼,我又不是你的飯票。當我是朋友,就不要客氣這種事。」
不由分說地,曹文儀猛力拖她開步走。涂茹踉蹌了下,連忙跟上。
「你做得對。到我家住幾天,好好給你老公一點顏色瞧瞧。」曹文儀邊走邊說,興高采烈,簡直像中了樂透。「他那種人,早該得到點教訓了。當醫生了不起哦?忙忙忙,忙什麼大事業忙成這樣?以為大家都要遷就他?作夢!欠教訓!」
「文儀,」她再度停步,抵抗著曹文儀的拉扯。「我剛拜托你了,先不要談他,好不好?如果還要繼續講,那我就不去了。」
聲調還是柔柔的,不曾提高嗓門,但,帶著一股難以忽略的堅決。罵到興頭上的曹文儀警醒地住口,望著她。
涂茹……似乎有些什麼不同了,跟印象中那安靜內向的形象有點出入。
原來,她也有這樣的一面──語氣和態度可以如此堅硬;還會毅然離家──即使在外人看來,她簡直是處在自由又富裕的天堂里。
原來,她真的不是小老鼠般畏縮膽小的女人,也不是童話故事中一頭金發、美麗富有,卻只能被囚禁在高塔上的公主。
痹了一輩子,突然強硬起來,效果是很驚人的,連曹文儀這種嘴巴超利的角色,都被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也只能乖乖同意。「我知道了。不會再多說。」
「謝謝。」涂茹勉強扯了扯嘴角。「我只是想休息一下。」
「是,馬上帶您去寒舍休息。」曹文儀超愛演的,立刻鞠躬哈腰,手一揮,假裝是最忠實的僕人。「公主這邊請。」
涂茹被逗笑了,雖然笑容很短暫,但終究是個微笑。她輕拍了演得正高興的曹文儀一下。「什麼公主,別亂說。」
「打入口!這位太太打人哪!」曹文儀當然還沒鬧夠,夸張地喊起來︰「各位鄉親父老、各位路人,你們評評理!長得這麼秀氣的太太,出手這麼重,有沒有天理啊?!」
「你鬧夠了沒。」涂茹無奈嘆氣,又好氣又好笑地伸手拉她。悲慘低落的心情終于成功地被轉移了一些,蹙著的眉心也放松了。
鬧夠了的曹文儀干脆抓住涂茹的手,兩人小學生一般,手牽手往公車站走去。
暫時先這樣吧。她真的太累太累了。就讓她回到高中時代嬉笑玩鬧的單純時光,即使只有一下子也好……
第七章
清晨,陽光燦爛。沒有窗簾的遮掩,直直曬到人臉上,想賴床也沒得賴。
涂茹醒來之際,躺著不動,好一會兒,意識才慢慢回流,想起自己在哪里。
她的床嚴格來說不是床,而是把被子鋪在地上,所謂的地鋪。她暫住曹文儀家這幾天,都睡在地板上。
說實在的,涂茹不是很介意。雖然硬邦邦的地板睡起來有些腰酸,但無傷大雅。麻煩人家已經夠不好意思了,難道還能東挑西挑,嫌環境不夠舒服嗎?
要舒服,待在自己家就可以了。
棒壁房間傳來的交談聲雖低,但還是傳入她已經醒來的耳中。這也是她醒來的原因之一。
「你別嗦好不好?我知道了啦。」一大早,曹文儀的嗓音帶著不耐煩。
曹母嘮嘮叨叨。「不是我愛念,可是結了婚的女人就該專心持家,當人家媳婦了還這樣亂亂跑,像什麼話……你收留她,小心她先生上門來興師問罪。」
「她是我的朋友。」叮叮咚咚,曹文儀大概在張羅母親的早餐,一面很不耐煩地頂嘴︰「而且你安心啦,她老公忙死了,根本不會管她去哪里的。」
雖然是開月兌之詞,但听在涂茹耳中,卻是無比的刺心。
「還是要勸她早點回家。夫妻嘛,什麼事情不能講?就算真的有問題,也不要這樣麻煩人……你干嘛管人家家務事……」
「好了啦,媽,吃稀飯啦。」
涂茹安靜地起身,盥洗完畢之後,換了衣服,把曹文儀堆滿雜物的房間順手整理一下,也整理好自己帶來的東西。
「吃早餐嘍!」曹文儀探頭進來,看到她的動作,又發現擱在旁邊的行李袋,眉毛一挑。「你在做什麼?」
「收東西。」她抬臉,微微一笑。「住這邊真的不方便。你要照顧伯母,我又幫不上忙,我想,還是離開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