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讓人將她拉出來?」
周師爺訕然笑著︰「大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水姑娘的功夫了得,別說我們衙里沒人有那個本事將她拉出來,連想踫她一根寒毛都踫不上呢!」
這倒也是。
唐謙君沉吟了半晌,跟著把心一橫——
「罷了,她愛待就待著吧!別理她,到時候她自然會走。」
「可是……」
「好了,你先下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他已經夠煩的了,實在不想再憑添心緒的紊亂。
但周師爺一離開,他又立刻後悔了。
此刻的他實不該一個人獨處,那所謂的靜一靜,只會讓他腦中不斷重現那些他極欲忘卻的回憶和身影。
而那些因壓抑思緒而變得模糊的身影,竟又悄悄的融合為一,變成一個清晰的容顏——一個他既陌生又熟悉的容顏——水舞妍!
他腦中不斷重現水舞妍在公堂上舞出的那式劍招,雖然迅速短暫,但他可以十分肯定,那是無言曾舞過的招式。
水舞妍和無言……水舞妍、水無言?他愕然大震!
可能嗎?!她們的面貌並不相同……
不,不不——是相同的,除卻無言頰上的傷疤,那水舞妍和無言的身影不就是契合的重疊為一?!
睹君愁,淚暗流,水舞君懷,終是錯錯錯!
早知恁地難駐留,妍有悔,恨難休!
驀然想起無言留下的詞句里的最後兩句。
「水舞君懷……妍有悔?水舞妍?!」胸口像是被人狠狠一擊那般,他連連退了好幾步。
真是她?!
原來她始終未以真面目相見!
她以無言的身分出現時,臉上那幾可亂真的惡疤,就是武林人士所使用的易容術?而今日所見的水舞妍,才是她真正的容顏?!
那麼,無名?!
唐謙君踉踉蹌蹌的撫著緊窒到幾難呼吸的胸口,跌坐在書房里的太師椅上,不敢再想,也不願再想!
「爹……爹爹……」此時懺無推開書房的門,小心翼翼的端著一杯熱茶,笑顏無邪的雙手捧到他面前。
唐謙君接過懺無遞來的熱茶放到一旁,抱起兒子細細的凝睇著。
「爹?」懺無頭一偏,一雙俊秀的小眉擠在一塊,十分不滿意的伸手撫上唐謙君糾結的眉心,「爹爹笑笑!」
笑?唐謙君唇角一彎,露出的卻是抹苦澀到難以言喻的苦笑。
兒子眉目之間所隱現的神似,讓他無法不去想,更無法不承認——
無言是她、無名也是她,而她真正的名字是——水、舞、妍!
笑?是,他幾乎忍不住想狂笑!笑自己在兩個女人之間矛盾掙扎了三年多的情苦糾結,竟是如此多余?!
從頭到尾,能教他情生意動、揪心扯肺的女人就只有一個——水舞妍!
而她呢?直至今日才肯以真面目相待,卻猶作不相識?!
生無牽絆、死又何妨?孑然此身,何來牽絆?!
水舞妍啊水舞妍,枉我為你飽受三年情苦,而你竟對我們父子如此絕情寡義、毫無眷戀?
「爹爹不哭,懺無給你糖糖吃。」
直至兒子邊說邊將一顆桂花糖放入他口中,唐謙君才意識到自己揪扯難平的心痛,已化為兩行淚滾落眼眶,也滴入兒子小小的掌心。
「懺無……」他沉痛的緊擁住貼心的兒子。
懺無——這三年情苦所留下的唯一結果,他是該恨她,還是該謝她?
水舞妍……請你告訴我!
第九章
她沒死?!
帶著一身受辱的傷痛和狼狽,麻木站在爹爹挺立的尸身前。
她已經流不出淚、也說不出話來了。
她不知道她為何得以不死?
是爹爹那原是緊閉的雙目,如今陡然不瞑目的暴睜,而救了她一命?
她無力思考,也不想思考。
只能木然的從爹爹、到山莊里的每一個人,一一撫閉他們死不瞑目的雙眼。
拖著傷痛到無感的身心,將所有愛她、和她愛的每一個人拖放在山莊大廳之中。
最後點起一把火,讓那血紅般的赤焰吞噬掉她所有的悲歡,也熾燃著她腦中僅存、唯一的心念——復仇!
「爹!」
在淒厲的狂喚聲中,水舞妍猛然驚醒。
她余驚未退的不住喘息,雙眼茫然的凝睇眼前這個陌生的空間,也對上兩三雙駭然中又帶著憂心的雙眼。
「姑娘……你還好吧?」其中一名衙役憂心的問著。
對了,她在牢里——
在屬于唐謙君所轄衙門的大牢里——是她自己進來的。
謙君……她愀然心痛的閉起雙眼。
她對不起他!這是她心中唯一的憾恨,也是她之所以來此的緣由。
當她以玲瓏劍法痛快斬下仇狂劍那猶難置信的首級之際,她多年來的血海深仇業已得報,苟且偷生于世間的唯一理由也已經失去。
本欲在已成灰燼的水雲山莊祭慰過四十余口的亡靈之後,引劍自刎以赴黃泉隨伴親側,但在劍刀吻頸的前一霎,一對教她割舍不下的大小身影陡然涌現腦海。
懺無,她那甫出世就注定沒娘的可憐兒子……
謙君,她心底最深的眷戀、最愛的男人……
想再見他們一面——在她死前。
但她害怕,怕自己一旦再見他們父子的面,就再也沒有自我了斷的勇氣;更怕自己會厚顏無恥的想要留在她最依戀的他的身邊。
她不配,更沒那個資格。
別說她的自慚形穢讓她不配留在他身邊,就算她是冰清玉潔的只屬于他一人,從她一步錯、步步錯,帶給他不斷的痛苦和傷害,她就沒有任何留在他身邊的資格!
不能留在他身邊,那麼活著對她來說,又有任何意義?
于是,她前來投案,為的是再次見到她此生唯一的眷戀,也甘願死在她最愛的男人手中。
她欠他的,不是嗎?
從初見他的第一面開始,她就不斷欠下對他永世難報的恩情與感情……
不需回想,她就能清楚在腦中看見初見他的第一面——
記不得從她一把火燒掉水雲山莊之後,心中只有復仇之念,卻苦無復仇之力的她,究竟麻木的在各處游走了多久……
孜然無依的她,曾安慰自己︰水玲瓏在她身上、玲瓏行經在她腦中、女乃娘送給她的兩塊簡單的易容面皮,就緊密的貼在她臉上……
所以,爹、娘和女乃娘是時時刻刻陪伴著她,不曾遠離……
但隨著看不到、听不到、模不著至親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再也無力自欺,也只能讓麻木無感的空洞,來掩蓋她日痛過一日的欲絕傷痛。
「小泵娘,你過來這里坐下,讓王大叔給你拿碗豆腐腦吃。」
為她在麻木之中注入感覺的,是一個如沐春風的和煦嗓音,和一張有著如爹爹那般溫暖的笑容,讓她不自覺的向他走去,不自覺的渴望起那溫暖了她寒凍心肺的笑容和嗓音。
所以她不敢驚擾他,深怕他那笑容和那如同爹爹般溫煦的豐姿,會因為她的驚動而消失不見——就像再也見不著爹爹那般。
而他,一手好字之下揮灑出的詞句——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
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那也是爹爹最愛喃誦的詞句。
「你叫什麼名字?」
水舞妍,她在心里回答著,但她說不出口,因為不知多久未曾開口說話的她,張不了口,也吐不出話來。
所以,她指著那詞句中的「無言」二字。
舞妍和無言,音韻雷同。
而他誤以為她不會說話。無妨,她只想多看幾眼他的笑,多感覺一會那宛若爹爹在她身邊那般,令她心安的沉穩氣質。
所以,她何需多言,也不想多言,不希望由他口中提醒著她,爹爹已經永不存在她身邊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