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唯一能帶走的只有生命的記憶,因此,他認為何必汲汲營營,徒留一生愛恨怨憎的苦惱記憶,到死都要苦了自己。
老王不以為然的搖搖頭。
「唐秀才,不是我要說,你真是太年輕了!俗話說得好,人在世上煉、刀在石上磨。想要一生都無所礙?除非出家當和尚,斷了人、親、情和欲,否則……難喔!」
苞著,老王嘆口氣又說︰「唉……有時想想,有得也是種幸福呢。」
也是種幸福?唐謙君揚眉微惑。
「之前老伴孩子都在時,總嫌他們嘮叨煩心,如今老伴走了、孩子們離家發展去了,連想要牽掛的對象都沒有時,就開始想念著從前有牽有掛的日子起來了……」
老王揮擺著手,掩去滿臉的感傷,笑著又說︰「唉,不說這個了!所謂老姜辣味大、老人經驗多,等你哪天遇上了個會讓你掛心的姑娘,生了個會讓你煩心的娃兒時,你就能體會我老王所說的話,究竟是不是在誆你了!」
「王大叔快別這麼說,听上您的這一席話,可遠勝過讀上十年書呢!」唐謙君向來喜愛听老者的人生經驗。
詩書是死、人是活,書中又如何能得到老人家數十年累積的生活經驗?
老王滿意的點點頭,「所以啦,你趕快去考個狀元回來吧!」
呃……從得不得礙跳到考不考狀元……兩件事好像沒什麼很大關聯吧?
唐謙君偏頭忍笑,不經意瞥見一個呆佇在老王攤子前的身影。
那是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全身髒污黑漬的一個……嗯,應該是個小泵娘。
雖從滿是黑污的臉上、和糾結散亂的頭發很難分辨得出她是男是女,但從她嬌小卻有著不同于男孩的身線之中卻可以清楚的看出來,她是個道道地地的姑娘家。
她黑灰臉上的一雙大眼,正直勾勾的盯著老王攤子上,方才那離去客人未食盡的那碗豆腐腦。
發現唐謙君突然的怔愣,老王順著他的眼光望去。
「哎呀,是個小乞丐!走走走,別站在我攤子前!」老王回身揚著手中的汗巾驅趕著那小泵娘。
但那小泵娘恍若未聞的動也不動,只是怔怔的望著那碗剩不到一半的豆腐腦。
她是餓了吧?看她那專注在那碗豆腐腦上的樣子,肯定已經多餐不曾進食了。唐謙君看著這個乞丐般的小泵娘,心中的憐憫油然而生。
「哎,你還不走?我還要做生意呢!你往這一站,客人都嚇得不敢上門了!」
老王動手就要推她,唐謙君卻忍下住出言︰「王大叔,給她一碗豆腐腦吧,算我的。」
老王愣了下,跟著嘆口氣︰「唐秀才,我知道你心地好,我老王也不是舍不得這一碗豆腐腦,只是她這個樣……」
唐謙君明白老王的意思,她全身髒兮兮的模樣,若坐在老王攤子頭上吃東西,的確會影響生意。
他起身挪出自己身下的椅凳子,擺放在自己攤子旁,對著那小泵娘招招手︰「小泵娘,你過來這里坐下,讓王大叔給你拿一碗豆腐腦吃。」
那小泵娘緩緩偏頭正面向他,他不覺微愕。
令他愕然的,不是她雙頰上的丑惡傷疤,而是那雙該是明亮的大眼——好空洞的眼神!
毫無任何細微波動的空洞,讓唐謙君幾乎要懷疑,那嬌小的身軀里是否有靈魂存在?
「小泵娘……你過來,別怕。」他試著再對她招招手,卻不敢確定她是否真能听到他說的話。
一個沒有靈魂的身軀,還能听得到聲音嗎?
餅了許久,那小泵娘才慢慢的、僵硬的移動她的腳步,來到唐謙君的攤子邊。
還好,這表示她是听得到他說話的。
「來,這里坐。」他拍拍椅凳,對她溫然笑著。
小泵娘先是木然的看著他半晌,跟著又木然的望著那椅凳一會,最後才慢慢的往椅凳子坐下,想來是戒心極重。
唐謙君接過老王端來的豆腐腦,放在她面前。
「你慢慢吃。」他提醒著,擔心她會狼吞虎咽而噎到。
她應該已經餓壞了吧?餓極了的人,通常容易因急食而噎著的,但他沒想到,那小泵娘並未一看見豆腐腦,就急急忙忙的埋頭大吃起來。
她依舊是以空洞的眼神,看著那碗豆腐腦好一會,然後才緩緩的拿起湯匙,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吃著,連匙碗相擊的聲音都沒發出來。
這小泵娘……看起來應該受過良好教養,難道她原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兒?
從沒在屯子里見過她,那麼她應該是由外地流浪至此,但她又為何會淪落至此?
她才多大年紀?看她這瘦小的模樣,應該不超過十五吧?實在很難想像,一身狼狽,小小年紀的她,究竟流浪了多久!
瞬時萬轉的思緒,讓唐謙君對著小泵娘泛起了微微的心疼。
「小乞丐,看在唐秀才心腸好的份上,你快把東西吃完,然後趕快走了,別妨礙了唐秀才做生意啊!」老王說著。
「王大叔,不礙事的。」他對老王一笑,又彎身對低著頭細嚼慢咽的小泵娘說︰「你盡避慢慢吃,沒關系的。」
「唉!真是菩薩心腸。」老王搖頭嘆氣,自他攤子上拎了個凳子過來,「你的凳子教小乞丐給坐了,總不能好心還要罰站吧?來,這把凳子給你坐!」
唐謙君道了聲謝,跟著拿出一個銅錢遞向老王。
「不用了、不用了!」老王連忙搖手,「你好心的同情這個小乞丐,也不怕她又臭又髒,礙著你做生意,我老王就沒那個好心可請她吃碗豆腐腦?」
老王邊往他攤上回去,邊咕噥了聲︰「倒是這小乞丐,連聲謝也沒有,真是不知好歹。」
唐謙君不以為意的笑了下,偏頭看著那小泵娘凝思。
她自始至終都靜默默的吃著東西,沒為他們的言談有任何反應,而且她連吃東西的動作都是木然無感的,仿佛那碗香甜滑口的豆腐腦吃在她嘴里,就像喝杯白開水那般無味。
是她身子有病,還是因為什麼事情,讓她對世事如此麻木?
唐謙君微微搖首嘆息,坐回椅凳上繼續看著他的經書,不再將視線失禮的停留在她身上。
讓她有一小方不被驚擾的空間,安安靜靜的填個肚子,是他唯一能幫她的吧?
餅了許久,唐謙君放下手中看了半天都無法入目的經書,將視線再度瞥向那安靜得幾乎像是不存在的小泵娘。
不知何時,她已經吃完了眼前那碗豆腐腦,但她並未移動半分,只是靜靜垂首坐著。
怕驚擾了讀書的他?
她那空洞眼神之下,該是無心無念,但不知為何的,唐謙君就是有這種感覺。
「還餓不餓?要不要再吃些別的?」他溫和的問著,並不認為一碗豆腐腦就可以填飽她的肚子。
但小泵娘對他的詢問恍若未聞、無所反應。
唐謙君想了想,還是又對她說︰「你坐一會兒,我去去就回。」
他起身往客棧里去,沒一會,手中拿了顆饅頭回來,又放到她面前的空碗里。
「再吃顆饅頭吧。」
同樣的,小泵娘又盯了饅頭一會,才動手拿起饅頭,一小塊、一小塊的撕著放入口中;也同樣的,她依然是像嚼蠟般的神情吃著那香軟的饅頭。
唐謙君看在眼里,又是一陣輕嘆。
唉,罷了!食不知味也好過空著肚子。
他將注意力又收回自己面前的攤子上,這回,他沒有拿起經書來看,而是提著筆,在紙上揚腕揮灑起來——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
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