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也就是從那一日起,柳蟠龍便真的再也沒回識字堂。
「另外,在『那件事兒』告一段落之前,多派些人手鎮守宅院和錢莊四周,任何陌生男子皆不許擅自闖入,不管是不是來求親的,我一概不見。」
「是,听明白了。」陌生的不見,那認得的見不見?
當然,這口白蘇流三只放在心里,自個兒私底下窮嘟囔罷了!
「好了,交代的事兒趕緊去辦吧!」鳳愛起身,披上裘衣,「我得上隔壁去轉一趟,看看近日孩子們的習課狀況,別等老爺子回來,取笑我辦學不專,壞了他老人家想回鎮鄉里的美意。」
「喔,是,」蘇流三連忙閃到一邊,讓愛主子先行通過。他吸了吸氣,把原本想先報備主子一聲的話給吞了回去。「主子好走。」
唉,算了,還是閉嘴。
愛主子向來討厭有人在她跟前唆,他還是甭自討沒趣得好。況且隔壁多一個學生或少一個學生,豈輪到他小三子來碎嘴了……
即便他不說,就不信隔壁那幾張「夫子嘴」會停下他們的「閑聊」。
有什麼變化就讓主子自個兒去發覺吧!
鳳愛離開錢莊,轉進巷子中,人還未走到識字堂門口,便已听到里頭傳來孩子們七嘴八舌的詢問聲--
「先生,今天玩這個抓字兒的游戲好沒勁喔!龍一號怎麼還不回來?」
「對嘛、對嘛!少了龍一號,搶字都沒人能當『墊底』的了!」
「龍一號是不是生病了?到底啥時候才要回來和咱們一塊上課呢?」
「我……我……我也好想龍一號,龍一號會給我糖栗子吃。」
孩子們天性純真,哪曉得成人之間那些錯綜復雜的厲害關系,一個勁的纏著趙似霜問東問西,問得她都快招架不住。
鳳愛踩住腳步,在門外停了下來。
原來如此,他果然沒再回來識字堂了。
是經過了那日酒樓相遇之後,他終于听懂了她的警告,抑或者是因她嚴厲的斥責、羞辱,終于收到了成效?
很好,如果真是如此,這不就是她想要的結果嗎?
她的話打擊了他,刺傷了他,使他再不敢輕易接近她。
而他,也因此而受了傷……
還記得當初,他那張因不識字而流露出的受傷表情,曾令她不舍與同情。
那時,她的確是真心想幫他的,可現在,卻親手刺傷了他的心。
「怎麼,孩子們又在吵老三啦?」一牆之隔,飄來趙似霞的探問聲。
「可不是嗎?別說老三了,這會兒咱們幾個誰不被他們纏著追問啊?」伴隨著趙似雲響應的,還有他的招牌呵欠聲。
「唉,有什麼辦法?誰教他得罪了鳳姑娘咧……」趙似霞嘆口氣,深表同情。
「咳咳,大姊,這哪叫得罪?」
「不然他跟鳳姑娘究竟犯了什麼沖?為啥人家鳳姑娘就專挑他的毛病?」
「這叫……當局者迷。」
「當局者迷?那到底誰迷誰?二弟,你講的話我怎麼听不太懂?」
「我說大姊啊,想必妳是還沒遇到妳的心上人吧?」
「臭二弟!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呵……」趙似雲呵欠又起,睡意一波強過一波,可他的話卻針針見血,「人哪奇怪得很,一旦遇上了中意的對象,頭跟心就會打架。」
「打架?你這話真是愈說愈玄了喲!」
「玄什麼?這道理可都是我在夢里跟周公周旋的時候悟出來的,大姊,妳別不信邪,一提到情啊愛的,人腦袋想的跟心里真正在意的常常就是兩碼子事。」
「我就是不懂,你說的那些情啊愛的……跟這件事有啥干系?和鳳姑娘、柳蟠龍兩個人之間又有何牽連?」
趙似霞性情豪邁,硬是缺了一丁點女兒家的細膩心思。
「怎麼會沒關系?我都講得這麼白了妳還听不懂嗎?」趙似雲瞠目結舌,就差沒口吐白沫了。
「胡說八道!哪里講白了呀?」趙似霞很不服氣,揪住二弟的衣領便是一陣叫罵,「你又沒告訴我,到底是誰迷誰?也沒講清楚,究竟是哪一個人的腦袋跟心在打架啊?還有,我明明是問你柳蟠龍怎麼得罪了鳳姑娘,你跟我扯別人家那些情啊愛的屁事做啥?」
牆內一陣靜寂,趙似雲郁悶至極,簡直快被大姊煩到翻白眼。
「不好了!不好了!」趙家ど妹氣急敗壞地從後院趕來。
「瞧四妹急的,什麼不好了?難道是隔壁利滾利大錢莊倒了嗎?」趙似霞未雨綢繆,頭一樁考慮到的便是他們一家四口的生計問題。
「不……不是,是……是那個柳蟠龍……」
「柳蟠龍怎麼啦?他不就好幾天沒來上課了嗎?」
「可不是嗎?我因為擔心,方才就悄悄去了趟他投宿的那間客棧,可掌櫃的卻告訴我,說柳蟠龍前幾天就退了他包下的上房,神情憔悴地離開天津城了呀!」
「走了?那有沒有說他去哪里?還會不會回來?好歹相識一場,怎麼連聲再見也不說就走了呢?」
這下子,趙家大姊臉上失望的表情就和方才那群纏著趙似霜發問的孩子們沒兩樣。
「人家他是離開『傷心地』,既然會傷心,又何須再相見?」趙似雲嘆道。
「听說他走得匆促,連上課的書本都落下來沒帶走,」趙似雪抱起一疊書冊,「看來他恐怕是真的受到什麼打擊,才會連這些重要的書都忘了。」
此刻,牆的另一頭,是鳳愛既錯愕又怔然的神情。
他神情憔悴、他匆促離去、他深受打擊……
一句句有關于柳蟠龍的形容壓在她心口上,那些表情、那些情緒、那些從別人眼里感覺到的柳蟠龍,彷佛像一雙刀做的手似的,掐著她、擰著她、揪著她。
鳳愛覺得疼,卻渾然不知自個兒究竟是哪里在疼?
亦不知她這會兒的疼,是為了誰在疼?
馬車停在蟠龍第一號的青色銅門前。
「愛……愛主子,要不……就派小三子把那些書送進去唄!」蘇流三隔著一帳簾幔,輕聲探詢主子的意見。
「不,讓我自個兒進去,你們在府外候著,」鳳愛昂起頭,揭開轎簾,「小三子,無去敲門,告知里頭的人咱們的來意。」
蘇流三領了命令,旋即轉身前去叩門。
須臾等待之後,青銅色的大門霍地一開。
蘇流三往身後一指,跟老管家說明了來意,蓄著灰花胡須的老管家立刻跟隨蘇流三一道迎向那輛擱置在大門前的馬車。
「鳳姑娘您好,老奴這廂跟您請安。」
鳳愛頷首,「管家,你們柳大當家羞于見客是嗎?要不,豈敢如此怠慢?」
「不不,鳳姑娘,您別誤會,」老管家兩只手慌張地直搖,「咱們大當家若知道您專程來替他送書,準會高興得闔不攏嘴,怎可能怠慢呢?只是……只是大當家的現下不在府里,才沒法子親自接待鳳姑娘呀!」
「喔?不在?」鳳愛垂下眸子,以往她不想見他,他卻神出鬼沒般的老出現在她面前,如今要見他一面,竟好象挺不容易。「不急,可以等等,我還有幾句話想要當面交代他。」
她眼光睇向那幾本擱在自己膝上的書冊。
除了柳蟠龍留在客棧中未帶走的,她又另外再替他準備了一些。
這趟前來,她想告訴他,他其實並非她主觀以為的那種貧瘠之人︰想鼓勵他,千萬別因一時的挫折,而放棄求知上進︰也想……自私地想見他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