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納悶的一點是,平日就算是底下的家僕們犯了錯,他也不至于動怒至此,反而極為體諒與寬容,賞罰分明。可唯獨她,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會惹到他。
他當真有那麼討厭她嗎?思及此,她不由得膽怯地想回避了。
不論如何,她……不願再加添他對她的反感,哪怕只是多一點兒的討厭,對她來說,都會是無法承擔的心傷。
她努力以開朗的表情,企圖想要以玩笑混過去。「也許你認為明兒個會是個好日子,那咱們就等到明日——唉啊!」
「不用等到明日,我現在心情好得很!」
他想都沒想,便俯身到窗外,一把攬住言麗生,將她嬌小輕盈的身子整個給提了進來。
身子莫名飛空的一瞬間,言麗生只想到自己肯定玩完了,讓他這麼一拉,她絕對會摔死——
他將她扯到房里,一定是為了避人耳目、殺人滅口、毀尸滅跡啦!
然而,當她發現她不但沒有摔得七葷八秦,反而穩穩的靠在牆邊,也沒有拳腳落下,或者刀劍砍殺。
等了許久,她只發現,他就站在她面前,直勾勾地望著她。
「冷靜下來了嗎?」
他怒氣稍退,沒有對著她發作的原因,卻是將她拉到他面前那一瞬間,看到她抖得宛如風中落葉,教他赫然驚覺,他似乎嚇著她了。
她再怎麼說,也只是個姑娘家不是嗎?他自始至終對她的嚴苛,是否太沒有度量了?這一想,便讓他稍微熄了火。
心中浮現幾分自責,可他卻謹慎地沒讓她發現他有點兒心軟。
「我很冷靜!」
她大叫著︰「你也該冷靜點,可千萬別、別沖動啊!」她連忙將雙手交叉至胸前護住她自己。
倚著牆,盯著前方不到一尺之遙的他,言麗生對他明明該發作、卻沒有發作收斂怒氣的舉動,感到格外害怕,仿佛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般……
「呵……我不會把你生吞活剝綁起來打的。」對她言行不一的鎮定表現,邢靖宇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不然你打算怎麼打?」言麗生問完才猛然發現,這種問法,好象擺明著就是要人家打她……
「我會動手打女人嗎?」
對自己在她眼中竟是如此不入流,邢靖宇極為不悅。「從頭到尾,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听我說話而已。」
「那你就快說吧。」
想要她乖乖听他說話,他就用那種嚇死人的方法把她逮進來,那他如果想做什麼別的,她不是肯定沒命了嗎?
還是安靜的听他說完,然後大力附和他的想法,接著就快走人吧。
她弄不清楚他怎麼不站遠一點,可當他還沒開口前,難得朝她輕輕一笑時,她卻整個人都呆住了。
自從入府之後,他第一次對她如此和顏悅色;明明打定主意不再留戀他的,可那瞬間,她忽然覺得……她還是無法舍下他吧。
記得他說︰我相信你……
也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直到現在,想起他的溫柔時,心仍不自覺的想陷落。
她怎樣也不甘心,讓他誤會下去呀?
注意到她異樣的沉默,就因為她先前率真的表現,他難得的決定不去揣測誤解她是否別有居心,相信她的安靜是她示好的表現,不帶任何意圖。
總算,他緩緩向她解釋︰
「你說,我有很多想法,比如大運河的再疏通,或者是北方糧倉增設,這些東西,確實能幫助朝廷很多,但,我為什麼就非得要上書朝廷?」
言麗生將心思拉回他身上,意外發現,他的怒氣、他的執拗,也許不是針對她而來,卻是因為……她似乎觸拒了他心中什麼禁忌?
「我說過,有我爹的前例,他一心懸念國事與天下,甚至,沒有多親近我們母子,可這樣的爹爹,我仍是敬重的;但,他如此憂國憂民,換來了什麼?」
言麗生沒有回答。
她在邢府待久了,總是听得到各式小道消息。
听說,他的爹爹是受到誣陷通敵而入獄,為了證明他的清白,他在獄中斷食,一死以明志。
想來,邢靖宇無法諒解,此事在幼小的他心中,掀起多大的浪潮呢?
望著她充滿疑惑的明亮瞳眸,他低沉而苦澀的笑了。
「我爹他遭人陷害之時,沒幾個門生或好友肯為他求情或為他辯護,就這麼任他被困大牢︰爹爹的一生,太不值得,所以,我是絕不願意與那些不念恩情,過河拆橋的人為伍。」
有點意外,除了好友至交,就連面對自己的二叔二嬸,也不敢將這些心底話實說出來的他,今天竟能對著她全部傾訴?
是因為這些話他壓在心頭太久太久,希望能有個人了解他;或是她那完全無防備的認真表情,讓他不由得放下戒心?
「可如果你能立足朝堂上,就能任用賢能,督促聖上,改革吏治不是嗎?如此一來,即使你無法挽回什麼,至少可以不再讓別人擁有相同的悔恨,不是嗎?」
他也許不是什麼聖人,可她很清楚的知道,他是個善良的人;他可以對初次見面的她伸出援手,所以他絕對不像他口中所自稱的那樣冷血無情。
「其實……你做得到,對吧?放棄你的才干,不許自己出頭,就連你自己也快撐不住了,是嗎?」
「我沒有那麼了不起,也不想做什麼讓人歌功頌德的豐功偉業,我只希望別再讓邢家重蹈覆轍而已。伴君如伴虎,所以不論我有多少的見解,也不管這能幫助多少天下人,我只知道,這太累人了,萬一又惹了別人妒忌,我不想讓我的家人,受我牽連。」
「可是……你爹並沒有後悔自己的一生所為,對不對?」
听她此言一出,邢靖宇整個人都呆住了。
「听說,你爹爹在獄中仍極為自豪,自己為國為民,問心無傀。也許,在你眼中,他的付出太不值,可對他來說,那當真是——不幸嗎?」
她直覺做出的結論,卻讓邢靖宇的心陡然一震。
「我爹他……是的,他沒有後悔過啊……」
他閉上雙眼,復雜心緒在胸口流動。
「對我爹來說,那似乎……不是不幸,而是代表了他的光榮吧……」
這麼簡單的結論,他竟到如今由旁人點出才想通。不管多少人的同情眼光,只要爹爹覺得值得,那麼再多付出又何妨呢?
言麗生看見他強自壓抑在冷淡口吻之下,隱藏的幾許無奈,她不由得出自心底想為他撫平那俊顏上糾結的眉心。
不是為了原本游說他的目的,也不是為了想要趁早敷衍他,就只是單純希望能為他化解多年來的不甘心。
「既然這樣,不就可以了?」發現到時,她的手早已撫上他臉頰。
「他不曾試圖為自己求饒,反而覺得他可以為此驕傲後世,旁人也毋需置喙。古今沒有多少人,能堅定為了自己的理想而犧牲,這未嘗不是幸福哪。」
「麗生……你的想法,該說是天真呢?還是簡單過頭了呢?」這是他頭一次沒有連各帶姓的吼她。
邢靖宇睜開眼楮望著她,大掌也同時輕輕握住她手掌。
本以為自己會厭惡的將她貼近自己臉頰的手給拍開,但邢靖宇卻意外的發現自己並沒有這麼做。
方才他感受到她溫軟的小手觸到他時,他才明白自己對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也許,會一直這麼格外在意她,不光是因為她為了溫飽而拼命努力的模樣,也因為她面對自己那樣波折的人生,卻仍接受了挑戰,沒有逃避。
反觀他自己,雖然衣食無憂,可他卻沒有能夠讓自己往前進的目標,只知道不斷閃躲家族的責任,也不肯傾听自己心中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