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對我沒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沒信心?難道我看起來真的像個會負心薄情的男人?」多可笑,三年了,連他那個固執的老爹都只能默認他的行徑,卻還是得不到佳人首肯。
岳紅紗沉默,終于決定一次解決所有的問題,「你和我本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你是官宦子弟,而我則是沒人要的私生女。你為什麼愛我?我憑什麼愛你?別說什麼愛沒有理由、沒有距離、沒有界限的廢話!這世界並不像你想得那麼簡單。」她抬眼看他,極其殘忍地道,「你我之間永遠都只能是妓女與嫖客,就這麼簡單……」
「我不是‘嫖客’!」他終于壓抑不下怒火,「除了那一夜,這些年來我一直尊重你、愛惜你——你豈可一句‘嫖客’就否定了我對你的心意?」
就因如此,他才對她具有特別的意義。就算她永遠都不會愛他嫁他,卻會記著他的好一輩子。她這樣想,嘴上卻冷冷地道︰「那是你傻!如果你不是這樣傻,至少你還可得到我的身子——不像現在什麼都沒得到。」
「你——你好!」他氣得發抖,心里又痛又酸,幾乎忍不住流淚。匆忙扭身,他甩袖而去。在慌亂中幾乎撞上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的老者,「對不起。」他扶住那衣著華貴、面容嚴肅的老者,倉促中未曾看到紅紗驟變蒼白的臉色。
含怒而去,蘇伯玉沒想到那會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紅紗。因為第二天,「怡春樓」中艷冠洛陽的名妓紅紗便被來自長安的杜姓富豪贖了身,悄悄地離開了洛陽。那一年,正是大唐天寶十年的春天。他總是想,那夜他不該那樣憤憤離去。若他在,事情或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他遺憾著嘆息著,而時光在日出日落、花謝花開中悄悄流逝。一轉眼就是兩年過去了……
第二章
在洛陽街頭再見紅紗,實在是個意外的驚喜。蘇伯玉狂喜,痴看她清瘦卻依然美麗的臉龐。怎麼也看不夠、看不厭。
「你瘦了好多……」側身避過身後的行人,他伸手相挽,她竟沒有避開,反而順從地隨他避到檐下,「你——變了好多……」
前塵如夢,往事如煙……
在杜家的日子是她不願回首卻無法忘卻的。或許,那是老天對她的一種懲罰,讓她永遠都記得自己是個弒殺親父的冷血畜牲……
「人總是會變的……」她淡淡的笑總讓他覺得有些悲傷,這樣的她是有些陌生的。
「你——」終究還是沒問出口,看她的樣子,這兩年必是過得不順心,只怕他的關心反讓她勾起舊傷。
反倒是她落落大方,「多謝你一直叫人看顧我母親的墓地,真不知該怎樣感激你才好……听說你上個月娶了朱家的千金,我竟連份禮都未相送,要到這時候才恭喜你……」
他的神色一變,不免後悔竟未堅持這最後的一個月,以至喪失了娶她的資格。他想起也只有苦笑,「若還未安排好住處,不妨住到舍下,讓我略盡地主之誼。」
「不必了。」她溫然而笑,平靜地看他,「前些天到怡春樓時,杏姨已經決定把怡春樓交給我打理,不愁沒有地方住。」看他越發難看的臉色,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不禁笑了,「你放心,我不是自暴自棄,也不是自甘墮落。只是……一時想不起還有什麼地方好去的……」
天地之大,她卻不知自己還可往何處去?即便滿身罪孽,她也不肯、不想再輕易地了斷自己的生命。她是因母親對她的愛而活下來的,是母親曾在這世上活過的惟一見證,她的生命不單只是她一個人的,更是母親的。不管多艱難、多痛苦,她都要活下去。連同母親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游蕩了小半年,歷經深秋、嚴冬,然後當春天來時,她突然想回到洛陽。在母親的墳前,她告訴自己一切都將從頭來過。她會忘記從前的一切,重新活過……
據說她是洛陽城有史以來最年輕、最美艷的鴇母。芳齡不過一十九歲,原是怡春樓的花魁。兩年前贖了身卻不知為何又重拾舊業,竟繼承了洛陽有名鴇母段紅杏的衣缽。
自古以來,鴇母就是最最下賤的行業,又因個中不肖者常有逼良為娼、凌辱肆虐之事,是故向來贊少罵多。似段紅杏便最怕眾人的辱罵輕謾,便常逐手下妓女夸耀,便是芝麻綠豆的事兒也可說得比西瓜還大。從前覺得她可笑、可恨的,如今卻只覺得可憐可悲。或許,鴇母這無情無義的職業說不定還真是適合她這天生的壞胚來做,而那些詛咒、怒罵,只是讓她生出自虐的快感。
就像眼下,她半倚在椅中,听著面前女孩的破口大罵,連眼都未眨。一個為賭得眼紅發顛的父親而賣到青樓的孝女,義正言辭指責「怡春樓」逼良為娼,其惡行可誅。
她懶懶地揚眉,微傾了傾身子,「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做個至善至孝的好女兒,用你自己來償還你父親所欠下的賭債;第二,立刻和你父親月兌離關系。從今以後,他是他,你是你。就算逼死那個爛賭鬼也拿不到一分錢,那自然絕不會有人去找你的麻煩。」不想說些花言巧語騙人,她只說出最殘酷的事實。
「你——」洛月顏怔了半晌才惱道,「他是我爹。」
「是,就因為他是你爹,就因為他生了你、養了你、有了足以控制你終生的名義,才可以毫無顧忌地把你推到一個注定不幸的火坑里。而這一切,不過是了滿足他那惟一的小小癖好。」岳紅紗冷冷地看著她皺著眉的小臉,「那麼現在,你可以重新選擇自己的命運。」
似乎和她想象的不大一樣。呃!那個——是誰對她說過關于逼良為娼的故事。喝斥、責打,種種暴力相對仍不改少女堅貞本性後,再以一壺「春露酒」使悍虎變做待宰的羔羊。她迷茫地眨了眨眼,「你真的不強迫我?」
「我已經給了你我的保證,至于信與不信就隨你高興了。」掩口輕輕打了個哈欠,岳紅紗又倚進椅中,「你也不必急著回答,反正在你沒做出選擇前是不會有人逼你的。不過在此之前,你還要做幾天丫頭來付你的食宿費用……」眼角瞥到窗外一閃而過的人影,她決定結束這場無聊的談話。
目送驚疑不定的洛月顏離去。
岳紅紗轉身看著悄悄推門而入的葉憐卿,有一瞬的恍惚。該說自己教有方,還是憐卿本來就有天分呢?她還記得剛接手怡春樓時那個怯弱無助卻又強作堅強的少女,而現在,怕是誰也不會把那個記憶中模糊的影像和面前這個淡然冷靜的女子重疊在一起吧?
听見葉憐卿的低咳,她溢出一絲笑,收斂了心神,「黑霸天怎麼說的?呃!你不必說了,用腳指頭想我也猜得到那家伙會提出什麼樣的條件。憐卿,你叫人去告訴那個混蛋,咱們怡春樓每個月捧著白花花的銀子給他可不是白送的。現在有麻煩他也甭想撒手不管看熱鬧。十天!我給他十天的時間,如果花針那混蛋還在街上滿嘴胡說八道放狗屁的話,他黑霸天就永遠都別想從我這兒拿到什麼保護費。」頓了下,她看著從頭到尾都沒吭半聲的葉憐卿,放柔了聲音,「你別把黑霸天的威脅放在心上,也別在意花針放的狗屁,你是葉憐卿,一個活生生的人,才不是什麼見鬼的絕代名畫。」
葉憐卿不自覺地抽搐了下,眉心揪了起來。她抬手試去額上微汗,泛著珠樣光澤的肌膚入目,痛意不減反增。天生的如水肌膚本是許多女人夢寐以求的恩賜,對于她,卻是噩夢的開始。背上火辣灼痛的感覺已漸漸消退,所受到的屈辱卻是永遠無法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