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申浞卻在那日回申府路上,要她別泄露給任何人。當時,她的心冷了,要不是小祠堂內的事使她無法忘懷,端不會繼續抱著不安至極的心留下來。
半個時辰不到,她辭別母親,腳步遲緩地回混沌居。
一見著申浞,她劈頭一句︰「我想出去。」
「你不是剛從苗園回來?」專汪于桌上公文,他頭也沒抬,當下否決。
「我想騎馬,到申府外逛逛。」並不死心,她明確道出期望。
「歇會兒,晚些我帶你出去便是。」隨口敷衍,眉心因各式案頭而擰起。
正欲反駁,美目一轉,她妥協道︰「好吧!但我總能去看馬吧!」心下已有計量。
「可以,得帶上阿奴和小鈺。」抬眼看了下她,勉強同意。總覺有陰謀正進行。
「行嘍!羅羅嗦嗦,我又不是三歲孩童。」扁扁嘴,她不樂嘟囔著。
「卻是我的妻。」他接口道,神態溫柔。
「就希望別是哄我的。」神色一黯,聲細如蚊,倒似說給自己听的。
若非申浞內力深厚,還真听不出來。他難得肅顏道︰「我騙過你嗎?」她當然是他的妻,卻不會是正妻,也不可能是唯一。
身在朝中,他必須鞏固自身權勢。「三人成虎」,無論他現下多受皇上寵信,樹大畢竟招風,只要有人亂嚼舌根,他難保不被下罪。為免于此,他得靠婚姻來穩固地位,多一個朋友就少一個敵人。
與七王爺之女是段極佳良緣,那位小姐雖比不上申書苗的美,卻也不差了。更何況心性溫順已極,謹守三從四德,就算婚後冷落她,也不會有怨言。
他當然喜歡申書苗,巴不得永遠佔住她。盡避如此,兒女之情畢竟不能在他心底佔最重要的位置。
「你不曾騙過我,卻也未同我講過心里話。」微帶哀怨地撇下話,她轉身跑遠。
帶了小鈺阿奴到馬房,申書苗自顧自往前直行,也不管是否讓人追趕不及。
「小姐!緩緩,小鈺跟不上了。」小鈺提起裙擺追趕,喘吁吁地喚著。
「走開!別跟著我!」申書苗煩躁地低吼,但並沒回頭,只加快腳下步伐。
「小姐,大公子命咱倆跟牢您。」阿奴一手扶住小鈺,急切呼喊。
「偏不讓你們跟!他那沒心少肺的人,從未體貼過我,那混球!」仍未緩下腳步,憤恨低罵。仗著學過些皮毛的輕功,她遠遠甩開小鈺阿奴一竄入馬房,便牽出申浞愛馬,也不上鞍蹬,就騎了上去。
「小姐!」甫跟上前的小鈺一看,尖叫出聲。
「別擋路!」申書苗狠瞪去眼,深深怨情卻在不自覺間如潮水涌出。
當下,令小鈺噤了聲,心疼不已。
阿奴拍拍小鈺肩頭,對申書苗道︰「小姐,咱們是您的奴僕,是不能阻止什麼。可……至少得保您安全。請用馬鞍吧!」
凝望著他半晌,申書苗跳下馬背。
***
再次來到這片荒野,申書苗心中無限感慨,眼眶一酸幾要流下淚來。
小祠堂仍寂寥堅定地站立原地,漫漫野草被風吹成海浪上波波涌至天際。一壘壘土丘在草間隱現,發人懷古之幽情。人過百年,化歸塵土,有誰知曉你呢?沒有名字的土墳幽幽涼涼,埋藏著各段轟轟烈烈的故事。
而她呢?在世無論多久,都是乏善可陳的。憂國憂民的胸懷,她沒有,有的只是無限相思與深到沒有底的愁。
人生在世幾十載,多是如此渾渾噩噩地過完的吧!
較之數日前,野草似乎長得更高,也更加茂密了。她舉步為艱地踏草而行,極端緩慢地往祠堂行去。
「聖火堂……」立于堂前,她默默仰望匾額,喃語。
半晌,才甩甩頭,踩上台階,打算進堂去。正欲進門,目光卻叫門邊一塊石板吸引住。
那塊石板做灰褐色,完整嵌于牆上,刻有文字。然因久無清掃加之風吹日曬,字體均已模糊,並覆上一層灰。
申書苗伸手拂去厚重塵灰,好奇地想看上頭寫些什麼。待塵灰落盡,才瞧出石板上刻了三種字體。一是波斯文、一是楷書,最後一種已被磨得差不多,瞧不出是什麼。
「……聖火,焚我軀體……」她就認得出的字句,低聲念出。可惜字跡大多模糊不清,除了頭幾句,及最後兩句,均已無法辨識。
而當她的目落于最後兩句上時,不禁一震。「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淚水不覺涌出,又不可抑止笑出聲。
確實,申浞不適合加入明教,「憐我世人」?他才不憐惜任何人呢!世人于他而言,是麻煩、是工具,用完就丟。「憂患實多」?他正是造成憂患的人。而她,則正溺于無邊無際的憂患當中。
那段波斯文及另外那不知名的文字,大抵也是寫這些吧!看來,大抵是明教祀文一類。
又在石板前佇立片刻,她微嘆口氣,走入堂內。
與前次來時相同,堂上燭火亮如白晝,層層牌位肅然守在原位上,火光搖曳下,似有生命般的晃動。
唯一不同是,堂上太師椅上坐個「人」,粗布長袍雖破舊卻洗得頗為潔淨,如絲銀髯在燭光中燦然生輝。銀髯下是張滿布皺紋的面孔,卻不覺難看。雙頰透著粉紅、雙唇笑顏淘氣、雙目問輝詼諧,讓人不由自主的親切。
「唉呀!」申書苗吃了驚,往後急退。那位老人家,可不就是申浞的師父嗎?他怎麼……跑到大堂上了?
莫非……不禁想起尸變之說,忽覺遍體生寒,僵在原處半分動彈不得。
忽地,一只手悄無聲息搭上她肩頭。
「啊……」驚叫,聲音全哽在喉頭,她往前一軟。
「小心!」熟悉的低沉聲調于耳邊響起,鐵似的臂膀環上她縴腰。
「詠長!」認出來者,忍不住安心,她回望他。
「小姐怎麼獨自來了?」將她扶正,詠長關懷道。在他心底,有個特別的位置放著她,然而他明白,申浞與她之間,已沒有空隙容入第三個人。
「你做的嗎?」沒回答,她指指椅上老者問。
「是,今日是大祭,大公子命我將老爺子移至堂上。」他語調平淡地答道,狐疑地望她。
若有所思點著頭,她忽爾道︰「我有話要同老爺子說,你出去吧!」
凝視她,胸口不禁一熱,月兌口而出︰「小姐,如有不快,詠長……」硬生生噤聲,他能做啥?
回視他,申書苗綻出一朵絕美淡笑道︰「多謝啦!可是,有些話兒,不能同活的人說。」
「是!詠長就到外頭守著。」
待他出了門,她又默默地站了會兒,才輕舉蓮步走至老爺子跟前,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又長嘆口氣。這才柔語道︰「老爺子,您要天上有靈,就告訴我,大哥是真心喜歡我嗎?」停了下,四周靜悄悄沒半點聲響,空氣像凝住似的,重得人喘不了氣。
「我真傻,同死人說些什麼呢?」她噗嗤笑出聲,自嘲道,雙目已微紅。
「老爺子,您會笑我傻嗎?明知得不到什麼,還希冀著。大哥心底哪有兒女私情呢?我呀!就像被豢在金籠里的雀兒,逃不了哦!您會罵我不懂事嗎?!現下大明王朝有危機,大哥每日都在煩心。他是個好官,要是教人害了,可真是損失了,而咱們家那麼多人,也就糟糕啦!我卻還在這兒操心大哥喜不喜愛我。但是,老爺子啊,書苗私心是重,要是大哥不能只喜歡我,不能只有我一人,書苗寧願啥也不要。」一口氣說完,她喘了喘氣,神情是一抹堅定異常。
老爺子睿智雙眸在搖曳燭光中閃著靈活神采,無限慈愛、無限安慰。申書苗深望那雙如活人般靈采飛揚的眸,再按不住心下苦楚,掩面哭得不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