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琪一語方畢,十幾幅畫砰砰砰砰地面朝下,全倒在地上了。
三個人直立著,面面相覷。
「哦,生氣了,」隔了片刻,莊琪朝空中發話。「說說都不行啊?難道這些全是你畫的?」
「你跟誰說話?」關敬奇怪地問她。
戀文怔愕中,倏地恍然大悟。也許這些真的是「他」畫的!她扶起倒地的其中一幅畫,在畫布上尋找著。
「畫者的名字!」莊琪和關敬也驀地醒悟,在戀文身後彎,盯著畫布四個角找。
「這幅沒有。」戀文去看另一幅,也沒有落款或簽名。
必敬和莊琪分別去看其余的畫。
「這人真怪了,作畫怎麼不留名也不留日期呢?」莊琪沮喪地喊。
每一幅都沒有。
必敬想了想,拆開一幅畫框。這些框非花梨木即紫檀木,二者皆是木材中的極品,用它們做框,顯見作畫者極珍愛這些作品,何以會棄置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
「有了。」他說。
戀文和莊琪來到他旁邊。
他指著框內的絲襯。「一九一九,春。石彥。」
石彥?戀文想,這名字好熟,似乎在哪听過?
「一九一九!」莊琪喊。「哎呀,戀文,是古畫哪!」
必敬又去開另一幅框時,那扇彩色玻璃窗忽然自行砰地打開,又砰地關上。
莊琪跑到窗邊仰頭看那彩繪果男。「喂,你發哪門子脾氣呀?」
砰!窗子又開了,嚇得莊琪倒退一步。
「這幅是一九二○,秋。」關敬說。「我來把全部的框拆了,看最後一幅作品是什麼時候。戀文,麻煩你把我們看過的框裝回去好嗎?」
戀文不及回答,門窗一起砰砰啪啪開開關關地咆哮起來,他們方才要找畫者名字扶起來的畫,又全部倒回地上。
必敬站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他靜靜問。「莊琪,你剛剛和誰說話?」
「你在這一個禮拜,有沒有听過奇怪聲音,及看見什麼異象嗎?」莊琪問。
「關敬听不見他,也看不見他的。」戀文說。
必敬輪流看著她們。「能不能請你們哪位解說一下,我們是到了第幾度空間了?」
這時門窗停止踫撞了。
「石彥。」戀文喃喃。「石彥。」
空中一聲淒涼的嘆息回應她。
「我想起來了!」戀文喊。「你父親,是你父親告訴我這個名字的!」
「戀文,你見過關敬的父親?」莊琪臉色怪異。
「什麼時候?」關敬也一樣。他扯住戀文的手臂。
「昨晚呀,就是你在廚房的時候。」
「不可能!」莊琪看她的表情,好像她是鬼。「關敬的爸爸死了好多年了呀!」
「我也看見了‘他’,不是嗎?」戀文指指玻璃窗頂。「而你們兩個都看不見,但你知道‘他’是存在的,不是我的虛構或幻想。」
「這個‘他’又是誰?」關敬問。
「很可能就是畫這些畫的人。」戀文說。「我不確定。」
「石彥?他在這屋里?」關敬四望。
「我不知道他是否就是石彥,關敬。但你父親認識這個石彥。」
必敬也想起來了——「昨晚你是問過我,是否認識叫石彥的人。可是這人和我父親有何關系?」
「他昨晚向我提到這個名字,還沒說完,你來叫我吃飯,他就走了。」
「我要不是膽大過人,認識你們這兩個朋友,不嚇得香消玉殞,也早嚇掉半條命了。」莊琪申吟。
她的兩個朋友可沒工夫理會她還有幾條命。
「你為什麼昨晚不告訴我,你見到我父親呢?」
「沒有機會呀。而且,我也不以為你會相信。我們現在快去你家吧,說不定要讓‘他’恢復記憶,得要靠你父親的幫忙才行。
「恢復……誰失去記憶?」
「走吧,路上再告訴你。」
「喂,喂,等等我呀!什麼朋友!人家是‘談鬼色變’,你們卻是‘談鬼忘友’。」莊琪喊完,咚地跌坐在地上。
第九章
必伯母高興地把他們迎進去之前,似乎早已在大門口等了他們好一會兒了。他們進門之後月兌鞋時,她比手語說她去泡茶。
「認識了這麼多年,結果戀文還比我這個老朋友先到你家。」
莊琪發出的怨言令戀文吃了一驚。
「老朋友?」她看看關敬和莊琪。
「你不知道?」他們同時反問她。
「弄了半天,你們是舊相識啊。」
「就差那麼一點點,他就可能是我的舊情人了。」莊琪噓嘆。
「別無中生有。」關敬忙道。
「這麼急著澄清干嘛?啊,這兒真古典。總之,關敬和我哥是中學同學,他去我家,我一見驚為天人,他卻壓根兒不把我看在眼里。」
「你那時才幾歲?人細鬼大。」
「拜托,今天鬼氣還不夠重啊?」莊琪那一跤跌得她眼冒金星。
原來關敬和莊俊風是中學同學。戀文想,這個世界真是小。
必伯母端了茶盤出來,關敬仍是立即起身去接。她向戀文比著。
戀文的眼楮轉向關敬求救。
「媽說爸爸今天精神不大好,在休息,請大家稍坐,他一會兒就來。」
「媽媽咪呀。」莊琪又緊張又興奮。
「伯母知道石彥嗎?」戀文問。
必伯母以手語直接回答,但仍由關敬口譯。
「知道,不過由爸爸說明較詳細。昨晚真對不起,年紀大了,不習慣晚睡,怠慢了,舒小姐別見怪。」譯完,關敬說︰‘媽,都是晚輩在這,叫名字就好。」
「是,伯母,叫名字就好。」戀文也說。
「媽記得莊胖子嗎?這是他妹妹,莊琪。」
必伯母笑著點頭,揮手要看見她進來客廳時全站了起來的年輕女孩們坐。
她們仍是等她入座才坐下。關敬為大家斟茶。
「敬兒現在才相信了吧?」關伯母的手指十分縴細柔軟。「這麼久了,一直唯唯諾諾,討母親歡心地不說不相信爸爸還在家。」
必敬哂笑,放下茶壺,用手語回答。「我是爸爸的親生兒子,他在世時,我們感情那麼親密,我卻看不到他,是何道理?」
「你小時候他怕嚇著你,等你大一些,他竟沒法和你相見了。他們那個世界,不是每個人想見就見得到的,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和他們溝通。」
必敬不了解,但他點點頭。
「初時,當我常常看到他,我以為他來接我去和他做伴,還以為自己余日不多了呢。」
「他們在說些什麼?」莊琪挨近戀文,小聲問。
「我看不懂。」
戀文以前就覺得手語是種最神奇、最美妙的語言,此時注視關敬和他母親交談,更充滿難以言喻的溫馨感。沉默的交流往往比有聲的語言更感人。
必伯母的手勢轉向了她們。
「媽媽在道歉,冷落了你們。請喝茶。」
戀文方舉杯就唇,搖椅上的老人出現了,似乎剛睡醒的樣子,神色仍有些倦困。
必敬先留意到戀文一眨不眨的眼神,並隨她目光望去,定在空空的搖椅上。它很輕地搖著,那是他父親生前親手做的,父親便是坐臥在這張椅上,閱讀著的報紙覆在身上,溘然而逝。
必敬眼眶濡濕了。
「不要難過,敬兒。」老人說。
沒人要求,戀文不自覺地主動把話傳給關敬。
「關敬,你父親要你不要難過。」
莊琪吃一驚,手中的杯子潑翻在身上,熱茶燙得她跳了起來。
必伯母招著手叫她和她過去。她不想錯過精彩部分,忍著微微的灼痛。
「不要緊,不要緊。」她也往搖椅看,但和關敬一樣,她只看到椅上空空如也。
「伯父,昨晚您提到一個叫石彥的人。」戀文迫不及待地切入主題。「他是個畫家嗎?」
「是,曾經是。他四歲即開始習畫,六歲時,他父親為他請了位洋老師教他國畫,那位洋老師見他資質深厚,後來帶他去了英國,拜在洋老師的老師門下。那年他八歲。待他再回上海,已是十六歲的翩翩美少年,在英國開過兩次畫展的小畫家了。」